首页 -> 2005年第2期

文学年龄的长与短

作者:李国文




  清人梁章钜的《浪迹丛谈、续谈、三谈》这部随笔集中,有一篇题为《十反》的短文,饶有兴味。
  世俗相传老年人有十反,谓不记近事偏记得远事;不能近视而远视转清;哭无泪而笑反
  有泪;夜多不睡而日中每耽睡;不肯久坐而多好行;不爱食软而喜嚼硬;暖不出,寒即出;少饮酒,多饮茶;儿子不惜而惜孙子;大事不问而絮碎事。
  盖宋人即有此语,朱新中《鄞州志》载郭功父“老人十拗”云云。余行年七十有四,以病齿不能食硬,且饮酒、饮茶不能偏废,只此二事稍异,余则大略相同。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云:“予年七十二,目视昏花,耳中时闻风雨声,而实雨却不甚闻,因成一联曰:‘夜雨稀闻闻耳雨,春花微见见空花。’”则当去嚼硬、饮茶二事,而以此二事凑成十反也。
  老是一种必然,这种不经意间的变化,你,或者我,我,或者他,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因为上帝不会让你一辈子永葆青春。所以,进入老年以后,谁都会发生无法避免的悖谬啊,颠倒啊,乖错啊,忮忌啊,牢骚啊,愤懑啊,猜疑啊,暮气啊,简直不一而足,防不胜防,而且不知不觉,愈来愈甚。说白了,所谓十反,所谓十拗,也是与老俱来的必然。
  从最初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到最终化作一股清烟而去时止,每个人,无论在生理上,在心理上,在生活习惯上,在思想方法上,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变化。人的一生,存在着两种变化,一是从十岁的童年,到二十岁的青年,到三十而立的壮年,到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的中年,所发生的那种加法式的变化。从六十岁的初老期,到七十岁的中老期,到八十岁的晚老期,到九十岁至百岁成为人瑞的终老期,所发生的那种减法式的变化。
  一加一减,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史。
  从两手空荡荡地来到世间,会哭会喊会努力抓住什么会张开嘴要吃东西,无一不是加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由弱而强,由小而大,这以后,行云流水,意气风发,跌打滚爬,挥洒人生也好,有过快乐,有过痛苦,有过笑声,有过眼泪也好,总是不停地在加,一直加到无论精神,无论物质,都攀登到所能及至的高度。虽然,加法未必没有负面的因素,可不管怎么说,那是属于成长中的烦恼。
  而过了生命的高峰期,不知不觉老之将至,便不停地开始减法了,吃得不那么香甜了,玩得不那么爽心了,体力不那么健壮了,感情不那么张扬了。紧接着,爱好在淡薄,欲望在消失,趣味在减少,心境在枯竭。哪怕是最温柔的减法,也是令人不胜伤感的。曾经拥有的美好,圆满,幸福,甜蜜;曾经推拭不开的无奈,惆怅,羁情,悲思,终于渐行渐远,一一离你而去,最后,你总归还是被减到两手空空以后,离开这个世界。
  话说回来,这种点点滴滴地减掉,舍不得,又不甘心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局面,你还活着,就无法排遣掉这些难堪,必然就要产生许多别扭。想得开的老人,只是努力不去想而已,但不等于别扭就不存在了。而想不开的老人,这种垂老的别扭,这种渐渐不为人所理解的别扭,这种越想越烦越是得不到解脱的别扭,可不是夏季最后的玫瑰,能带来浪漫,带来情调,而实际上像硫酸,像砒霜,或腐蚀着躯体,或毒害着灵魂,是要让你活得不开心的。
  想到这里,我也就明白,那些故去的,那些健在的,曾经驰骋当代文坛的老先生,老女士,老领导,老前辈,当然也包括我的那些老朋友,老弟兄之类,一张张苦瓜脸,所为何来了?
  活到老,也许不难,但活得明白,活得清醒而又理智,而不是越活越胡涂,越活越颠狂,那就不容易了。尤其时下那些尚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名人,闻人,要人,贵人;那些基本上已接近木乃伊状态的大师,泰斗,权威,圣人,际此桑榆夕照,苦日无多之时,则更是不能宁耐,不肯安生地要出现一些老文人的心理症候:
  一怕冷清;
  二怕冷场;
  三怕冷落;
  四怕看冷脸;
  五怕人们对他冷冷淡淡。
  当然,毫无疑问,这些我们曾经仰起脸看的老人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难能免俗起来:
  一喜热闹;
  二喜排场;
  三喜露脸;
  四喜被恭维;
  五喜大家向他鞠躬致敬。
  好在有的老年人,我相信这是多数,还能知道自己的斤两,懂得收敛和要求适度,让年青人觉得那是一位可爱的老头儿或值得尊敬的老太太。但不论谁,只要上了年岁,很难彻底摆脱这种精神上的危机感。这其中,还应该包括未老先衰的,目前四、五十岁,年岁并不能称之为老,但文学年龄已经终结的知青和知青后一代作家。因此,这种害怕冷漠,喜欢热闹的人性弱点,断非只是老年人所独有的特色,其实在文坛上,那些文学小老爷们,文学小老娘们,再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而且也没有信心将来是不是还有可能写出像样的作品时,也是恨不能大家景行仰止,众望所归,将他们供奉起来,以求那种美不滋滋感觉的。
  文坛的全部热闹,就是这些基本上写不出像样东西的作家们,折腾起来的。
  现在看起来,一个人,除了常说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对文人而言,还要加上一个文学年龄。文学年龄的长与短,决定他文学创造能力的大与小。作为文人,活着,只是意味着他的生理年龄,或者心理年龄。而江郎才尽,写不出一个字来,说明他的文学年龄,已经进入死亡期。有的作家,有的诗人,虽在笔耕不辍,虽在陆续发表作品,但不具有勃勃的生命力,只是勉勉强强地挣扎,只是有气无力地表示他的存在,这说明他的文学年龄,实际上进入衰竭期。
  尤其当代中国作家,文学年龄都相当短促,三年五年算长的了,维持上十年八年,还能写出有份量的作家,几乎绝无仅有。甚至,有的人,他的文学年龄开始之际,也就是他文学创造力的结结之时,这以后,除了粗制滥造,别无他能。因此,无妨从新时期文学以来这数十年间,细细算来,可有一位贯彻始终,处于创作旺期的作家?
  文学,不相信奇迹,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尤其如此。生理年龄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心理年龄说不定还可以雄风不倒,老有少心,但能像壮年写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托尔斯泰,晚年写出一部《哈泽穆拉特》来,像壮年写出《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的雨果,晚年写出一部《九三年》来的具有强大生命力,享有较长文学年龄的作家,至少目前的中国文坛上,还找不到一个拥有如此文学可能性的人。
  唯其如此,就应该懂得适可而止。文学年龄已经苟延残喘的写作行为,值得尊敬,不值得提倡,尤其不需要沸反盈天地炒作。正如人老了以后,跳跳国标舞,还可以透出一丝老绅士的风度,非要跳迪斯科,跳街舞,还要RAP一番,那就让人为他那把老骨头捏把汗了。
  一般来讲,文学年龄要大大短于一个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精神产品的创造力,大致上是和这个人的生育能力,基本上相匹配的。一个作家,写到老,写到死,是绝对可能的。但这个作家的最好作品,应该是在他生命最旺盛的时期写出来的,几乎是文学史上的铁的规律。除了极罕见的天才外,谁也无法逃避年事愈高,体能愈弱,精气愈衰,创造力也随之递减的法则。
  “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用来哄一些文学老爷子,文学老太太开心的。环顾宇内,那些捧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几乎没有一位还能写出超过自己成名作的作品。我想,不是丰厚的奖金害的,也不是暴得的虚名害的,而是他的文学年龄,基本上画了句号而使之然耳。想让一个进入绝经期的妇女,正在为更年期闹心的时候,要她勉为其难地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
  然而,从老到死,是一个有的人长些,有的人短些的过程,总体来讲,人类的寿数在逐渐延长,当代中国人的生命,能够较有质量地活到七、八十岁,已不是古人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样难得了。这当然是好事,但老年人越来越多,老年人的别扭,弄得后生们很不好侍候,恐怕也将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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