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因《锦瑟》而想起的

作者:李国文

郁不得志的他,便盛年早逝了。
  他只活了47岁,当然,太短命了一点;否则,会有更多的好诗,留存后世。
  这首七律,凝缩着诗人匆匆一生里的,跌宕流离的命运,失落沮丧的际遇,讳莫如深的情感,梦幻绮丽的爱恋……,这一切,又如同他名姓中的那个“隐”字一样,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感觉得到,捉摸不住,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那美学境界吸引着千百年的中国读者。
  凡读过此诗,并稍稍了解李商隐生平者,无一不在煞费心思,绞尽脑汁,希望能从这首诗中更多地发现诗人,更深地理解诗人。于是,这首《锦瑟》便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斯芬克思之谜”。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无法使人生出破解的兴味。而李商隐这首显然有着难言之隐的《锦瑟》,既有猜想价值,又有猜想余地,是一个使猜解者错以为不难找到门径的谜。然而,深人堂奥,接踵而至,便是更多的迷惑和茫然。因此,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来年,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所有答案,无一不被洁难,被质疑,被否定,被推翻,几乎没有一个论点能够站得住脚。
   估计,再猜上一千年,一万年,大概也休想解开这个诗谜,仍旧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分歧着。“诗无达诂”,也许永远也得不出一个结论。一篇永远有话好说的作品,一篇永远耐人寻味的作品,这便是《锦瑟》的生命力了。
  因此,近人梁启超的读李商隐法,值得我等深刻体会的。他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荚是多方面的,荚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只有这样嵌峙磊落的大师,才敢率直说出来。一,他坦承自己并不“理会”诗中“讲的什么事”;二,他还坦承自己“解不出来”“一句一句”的“文义”。但是,他又说:一,“我觉得他美”,“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二,“美是多方面的”和“含有神秘性的”。
  不求其字句上的甚解,而领略其通体之美,得精神之享受,这才真是阅读文学作品的不二法门。中国人讲做学问,而做学问的中国人,是一点一滴,句栉字比,认真求实,探赜索隐地做起来的,这种治学态度,、毫无疑问,当然是极其正确的。但用在文学作品上,这样死抠深挖地做起来,只能将文学的想象力越做越死,最后大家成为僵尸为止。
  说到底,诗词歌赋,小说演义,唱词话本,杂剧戏曲,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学问。即使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孔夫子删定的三百篇古代民谣,成为六经之一的《诗经》。但对那时的读书人来讲,也是属于小菜一碟,有它可,无它也可的东西。《红楼梦》中那位严肃的家长贾政,绝对规行矩步的正人君子,也不把《诗经》当经看。他对贾宝玉的奴仆领班李贵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他还说:“你去请塾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显然,有两种读书方法,一种是可以“虚应故事”的,一种是必须“讲明背熟”的。既然贾老爷都认为文学作品不过“虚应故事”,我们干吗要像做学问那样“讲明背熟”呢?
  因此,梁启超的理解《锦瑟》的方法,才是读或者写文学作品的门径。
  只取其总体上的感觉,领受,颖悟,融通,而不斤斤于字句的铨释,词义的解析,要旨的体认,典故的实证,宁可失之于细部的推敲而获得整体,宁可失之于枝节的深入而把握全盘,宁可失之于末端的探究而得窥完豹,、你被作品的美学意境所感动,所共鸣,所吸引,所呼应,你的阅读任务,也就完成了,你的写作目的,也就达到了。
  清人袁枚在他的《随园诗话》中,提到了另一种死抠字眼的读书法,那就更不足为训了。
  东坡近体诗,少酝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鸠,鸤鸠皆可在也;何必“睢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这位毛西河,即毛希龄,明末清初的经学家,善解《易》,他的著作在乾隆朝收入《四库全书》者,达四十多种,可见其学术上的权威地位。这位活到90岁的老先生,存驳反心理,好逆向思维,纪昀说他“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辞”,大概属于北京人所说的喜爱跟人“搬杠”,无理搅三分的老顽童。一个人,读经读多了以后,就死性了。一个死性的人,根本不能体贴到文学作品中的灵韵何在?率真何在?朦胧的美感何在?神秘的魅力何在?他一定故作悖谬,一定要唱反调,抬“鹅不知耶”的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文学世界里,碰上这样的认死理的左撇子,你要不想气得上吊,也只好由他排揎了。
  所以,老农最爱说的一句话,别听 蛄叫唤,此言大有深意存焉。
  作者也好,读者也好,千万不要被那些权威专家,教授学者,牵着鼻子走。阅读文学作品,写作文学作品,一怕乡夫子的迂腐,舍本逐末,顾小失大;二十白方巾气的穿凿,郢书燕说,歧路忘羊;三怕章句儒的刻板,咬文嚼字,胶柱鼓瑟;四怕恶讼师的偏颇,鸡蛋挑缝,苍蝇下蛆。
  以上这些所谓的评论家,注解家,研究家,编纂家,很大程度上类似《水浒传》里孙二娘和张顺在一字坡开的那爿黑店里,所雇佣的操刀伙计,无论什么文字,什么作品,只消到得这班职业杀手的刀下,犹如摆放在案子上的那位吃了蒙汗药的武松,等待着的便是大卸八块的命运。
  一部文学作品,经得这等人的剖解,肥肉用来剁馅,瘦肉用来切臊,骨头扔进锅里熬汤,杂碎推去案下喂狗,支离破碎,零七八糟,血肉横飞,不成样子。试想,美,没有了,文学的生命何在?庄子在《秋水》中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以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就是梁启超和那些做学问的书虫子,对于文学作品根本不同的认知态度。
  文学,这种形象思维的艺术产品,其中梁启超所说的美的神秘成分,很难说得清,讲得明的。要是能够说清讲明,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正是这种无法用语言能够表达的体验和感觉,才构成文学的灵魂所在,精华所在。
   因此,梁启超读《锦瑟》的高见,倒是文学作品的写家和读家,应该记取的。
   追求通体的完美创造,体验共鸣的音外之响,捕捉智慧的霎那光彩,感受神韵的销魂一刻,欣赏形象的艺术魅力,获得美学的深层享受,这也是古往今来的精神产品,人们在编织或者鉴赏时,所必然有的审美过程。
  然而,在这美不胜收的时刻,要是谁在脑海里,浮现出那爿黑店,浮现出—张张屠夫面孔,尽管很斯文,很优雅地冲着你笑,我估计阁下一定要三魂出窍,七魄生烟,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灵感,早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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