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中国人文之千年憾事

作者:魏得胜




  读中国古代史也罢,读中国古典文学也罢,有个人的名字,“出镜”率之多,历代皇帝也几无可比。此人便是石崇。我案头有一本金泽文库的线装《世说新语》,其中石崇的故事就有六条,又以第一条最吸眼球(白话文如下)。
  石崇每每要宴请客人,常令美人劝酒。如果客人不能喝得酩酊大醉,那就是美人们的责任,必推出黄门一斩而后快。一次,王丞相与一位大将军共同到石崇家里赴宴,王丞相虽然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但考虑到石崇家的规矩,仍勉为其难地来了个一醉方休,挽救下几位美女的性命。但那位将军不然,他死活不喝,就看石崇如何处置。结果,石崇真的连杀三位劝酒的美女。王丞相坐不住了,就劝那位将军喝酒。那位将军却说:“他石崇自杀家人,与我何干!”
  这印象也太深了。后来,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读《唐诗三百首》,读《金瓶梅》、《桃花扇》,读“三言”等等,总能见到石崇的身影,方知,这是中国古代的一个首富啊!古训说:“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散,人将争之。”意思是告诫巨富,列地分民,散财赈贫。古训是很好的,然而中国人,自古最缺乏的就是捐赠意识,这方面的传统与文化也就更谈不上了。可见古训,多为摆设罢了。那么,巨富有了钱干什么去呢?斗富!
  史载石崇斗富一节,读来让人开眼。石崇斗富的对象是王恺,后者当然也是一位贵族啦,这家伙之阔,竟然用麦糖洗锅。石崇不服气,就用白蜡当柴烧。一来二往,二人依次把富斗下去。王恺制紫丝布屏障四十里,石崇则制锦绸屏障五十里;王恺的屋上涂赤石脂,石祟则在屋上涂香椒泥;王恺得珊瑚树高三尺,自谓无比,石崇手执铁如意一举将其击碎,拿出自己的珊瑚六七株,皆高三四尺。王恺斗不动了,甘拜下风。照理说,没有斗富对象,石崇该扫兴了吧?不,他接茬跟自己斗,继续向世人展示他的富无可比:他的厕所陈设华丽,置美婢十余人伺候,并备锦香囊、沉香汁、新衣服等,待客人出厕,每换一套新衣。也就是说,上厕所时所用的衣服,穿一下就不能再穿了,以免把厕所里的臭味带出来,影响了情绪和胃口。嘿,这奢侈才叫奇绝呢。
  我们说,这种斗富,既是“古典”式的,但更是中国式的。这使我想起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件事,说有两个富人富得烦躁不安,就开始斗富。那是在深圳的一个酒店里。巴,两个暴发户比拼喝茅台酒,觉得实在比不出感觉,干脆来摔茅台酒,看谁摔得多。摔上百元的茅台酒也不过瘾,就摔“大哥大”。那时的一部手提电话,差不多两万多元,两个暴发户说摔就摔了。然后拍拍手,皆腆着大大的酒囊饭袋、撇呲拉嘴、满足地胜利而去。当时,这段令人作呕的斗富故事,被当作花边新闻炒来炒去。今借石崇斗富一节旧事重提,不过是说,中国古今巨富圈虽无捐赠意识,却有斗富传统。这也叫一脉相承。
  回头再看石崇,不免会追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哪来那么多的财富呢?史载,石崇乃晋朝人,历任散骑常侍、侍中、南蛮校尉、荆州刺史等官。关于魏晋南北朝,我有个私下的划分,也就是把这段历史,统称为“汉尾”。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一这么说,读者就容易接近那段历史。汉尾,顾名思义,就是汉朝的尾巴。这是一个巨大的尾巴,一拖就是近四百年,与汉朝史旗鼓相当。那么晋朝,就算是汉尾之首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当然首先要看朝廷是一个什么样的朝廷,皇室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室。可以这么说,整个晋王朝上下,几乎全部沉溺在了糜烂的窝子里。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局面,追究上层责任,已必不可免。
  我在《“清谈”新读》文里引述过:
  司马懿父子当权之后,凡忠于皇帝或被疑心忠于皇帝的士大夫,大批被杀……于是这些已当了官,或尚未当官的知识分子,发明了一种最好的避祸方法,那就是完全脱离现实,言论不但不涉及政治,也不涉及任何事物,以免引起曲解诬陷。士大夫遂以谈了很久还没有人知道他谈些什么,是第一学问,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当权人物逮捕他的把柄。这种纯嘴巴艺术——穷咀嚼,被称为“清谈”。有些名士过度饮酒,有些名士装痴装狂,有些名士赤身裸体不穿裤子,有些名士父亲死了不但不服三年之丧,反而不落一滴泪……所有行政官员以不过问行政实务为荣,地方官员以不过问人民疾苦为荣,法官以不过问诉讼为荣,将领以不过问军事为荣。结果,引起全国性空前的腐烂。(柏杨:《中国人史纲》)
  一个执政集团实施暴政,或专制的时间太长,最终都将无一例外地堕落为人民的公敌。而这些公敌,却又往往以清廉的面貌出现,装腔作势,高谈为国为民。晋帝国开国元勋、宰相何曾就对他的儿子说:“国家刚刚创立,应该朝气蓬勃,才是正理。可是我每次参加御前会议或御前宴会,从没听到谈过一句跟国家有关的话,只是谈些日常琐事。这不是好现象,你们或许可以幸免,儿孙辈恐怕逃不脱灾难。”但就是这个大唱高调的政府总理,“他自己每天仅三餐饭就要一万钱,还嫌没有可吃的菜,无法下筷子。而一万钱,在当时的购买力,足够一千人一个月的伙食。”(柏杨:《中国人史纲》)何曾的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每天的伙食是两万钱。至于司马炎嘛,他吃到什么程度且不说了,单单是他的宫中姬妾就达一万多人。
  石崇便是这一大背景下的一个人物。他在《思归引》中自述说,“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云云。看上去好不洒脱。实际的情形,石崇乃晋朝大背景下的一个官匪。司马炎执政的时候,石崇官至太守,并且参与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司马炎死后,庸懦的惠帝为帝,但大权实际掌握在贾南风皇后之手。贾后之侄贾谧“权过人主”,门下有二十四友,皆当时知名人士,石崇便是其中一员,也是最为匪类的一个。石崇自述“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这么长的仕途,应该说为他的聚财创造了有利条件。然而有趣的是,冯梦龙编纂的“三言”中,有一小说叫《宋四公大闹禁魂镇》,说的是石崇之巨富源于鬼神所赠。
  对于此说,可付之一笑。值得玩味的是,这篇可能出自宋、元、明时期的小说,为何不遗余力地为石崇的巨额财产辩护呢?这其间的跨度为一千多年,石崇再富,再有神功鬼魅,他也不可能买通身后一千年的文学家,为他富可敌国之财,做如此天花乱坠的辩护啊。其缘由,待考。然据史料所载,石崇的巨富,乃来自不义之财。台静农先生写过一篇《诗人名士剽窃者》的文章,他说石崇集朝士、诗人、名士于一身都不算奇,“所奇者,崇身居方镇大员,居然杀人劫财,干那强盗的勾当”。先生引述史家记录云:
  石崇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世说汰侈篇注引王隐晋书)石崇为荆州刺史数劫商贾。(北堂书抄七十二引晋中兴书)
  (石崇)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至富不赀。(晋书本传)
  史书正传,虽不到五十个字,却明白地告诉后来者,石崇是怎样一个人,他是怎么巨富起来的。想来,也只有通过官匪手段,才可达至敌国之富。台静农先生考证说,“石崇为荆州刺史,是惠帝时事,时司马氏政权虽有贾后专恣,而国基尚属稳定,崇竟明目张胆做出这种事来,其时政风之不堪,可想而知了”。
  前文说过,也只有在“全国性空前腐烂”的大背景下,才会产生石崇这类人物,或产生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石崇式人物。反过来说,前仆后继涌现出的、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石崇式人物,也正映衬了一个时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时代。鞍马相配的说法是:有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就有什么样的人物;有什么样的人物,就有什么样的社会环境。
  那么,这一背景下的石崇,其结局又如何呢?还从他的斗富说起。石崇靠劫杀商家巨富起来以后,他在洛阳西北建造了有名的金谷园。园有多大,未考。石崇在《金谷诗序》中这样描述:“金谷涧中,清泉茂树,众果竹柏药物具备。”这是金谷园之气。从金谷园所拥的八百多奴仆上,又可以去感受它的地缘之势。就是在这里,石崇过着糜烂般的生活,比如他专吃人乳饲养的小猪。试想,这得有多少年轻妇女为石崇提供乳汁呀!联想到二十世纪末,某法院院长竟然让手下法官每天给他弄人乳喝的事,就哭笑不得。怎么总有那么一些后世中国人,老去“进化”前人的余垢呢?基因所致?
  金谷园之所以与石崇齐名史书、齐名古代文学名著中,是因为他在这个园子里与王恺斗富,是因为他的园子里还有个频频出现在古诗里的美女,那就是石崇之妾,绿珠是也。绿珠姓梁,善吹笛。关于这位美女,有两说,史说孙秀想要绿珠,石不给,孙遂假传皇帝诏令逮捕石崇,抄没家产,绿珠跳楼自杀,石崇亦被处死。反映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事情的过程基本相同,只是石崇的克星孙秀,换成了王恺。总之不是孙秀,就是王恺,在石崇宴请他们的时候,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他们一见绿珠,方知何谓绝世佳人,于是生心欲淫。可巧,石崇之富又让人眼热得要死。可以相信,设法除掉石崇的,绝不仅仅是王恺或孙秀二人。史载,石崇实际是因贾谧在宫廷政变中被杀而失去靠山的。这情形之下,石崇轻易地被政敌加情敌的对手予以灭除,乃情理之中的事。也就是说,石崇作为官匪的罪名再大,只要靠山不倒,他照旧过着体面的官员生活。这一点,也是有传统的,比如乾隆时期的和坤就是一例。
  说到这里,无论是谁灭掉石崇的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历史上的金谷园主人,确为抄家之后被处决的。他的爱妾绿珠,亦在关键时刻,忠贞不二,跳楼自尽。最可一提的是,石崇受刑之际曾哀叹说:“你们这些人,完全是图财害命啊!”刽子手说:“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说罢,手起刀落,石崇人头落地。
  你看,刽子手不问石崇巨大财产的来路,却只责怪他有财不早散。这种心态也是有传统的。人们评价财富的出发点,不是看一个人的财路是否正当,而是看你富之后,散财了没有——散则人人敬仰,当菩萨供着;守则千刀万剐,当冤家咒着。总之,评判富人的轴心只有一个,即:你照顾了“我”没有。以此衡量石崇,他死有余辜。而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镇》的立意也正在这里,卷首诗曰:
  钱入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
  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我恍然大悟。哦——石崇身后一千多年的文学家,之所以为石崇的巨富辩护,目的是教给富人们不要吝啬财产呀!我们说,这不是石崇的神功鬼魅,而是自古以来,人们心中就一直隐藏着一个“神功鬼魅”,即都想从富人那里捞得一些好处。恰恰中国的富人又缺乏捐赠意识,怎么办呢?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就担当起了教育富人的重任,写小说、写诗、写戏,把“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的普遍共识,写进文学作品,以启后世。而这,也正是普通大众所热切期待的。
  隐藏在人们心中的“神功鬼魅”(变形的自我),从根本阉割了人们甄别是非的能力。这样,摆在人们心目中的石崇,就只剩下了因富得祸、因吝得祸这么一个印象(这也是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镇》的结论)。至于石崇,作为政府官员的他,劫杀商客这类重大罪恶,却轻易地被人们变形的自我给抹掉了。不能不说,这实在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文方面的一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