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非职业化写作实乃文学之正途

作者:金 岱




  我们的今天是个声景时代,大众的闲暇时间大部分已被影视艺术占领了,文学创作要和影视艺术拼市场,多半是拼不赢的,文学作者要把文学写作当饭吃,是越来越不容易了。但文学的写作又绝不是没有了意义,甚至意义还反而更为重大,那么,文学的生存之道何在呢?文学作者的吃饭和写作如何能两全呢?
  这个问题突出地摆到了我们的当前来了。我想,也许文学的生存之道就在于不与影视艺术拼市场,不将文学写作当饭吃,而是走上非职业化写作的路。
  文学的写作,我们国家自古以来都是非职业化的。古人之写诗作文,是绝不可能用来作饭碗的。诗文如此,戏剧、小说亦不例外,元、明清三代的戏剧家和小说家,靠写剧本和写小说来过日子的,也没听说过。西方的情形其实大概如是,荷马是不可能拿写史诗过日子的,顶多是在游历中靠唱诗换饭吃。当然,西方古代有“宫庭诗人”的说法,但宫庭诗人是否只靠写诗拿俸禄,我也还没有查实过。
  文学的职业化写作,无论中外,都是由于文化市场的出现,在我们中国这样的国家,在这百年内,则还有由于“专业作家”体制而成为可能的。不过就今天而言,一些国家的“专业作家”肯定是完全没有了,我们国家的“专业作家”体制则在积极地改变功能,例如将“专业作家”限定在“老人老办法”的界线里,新人一律采用选题聘期制的方法,这样的选题聘期制的作家写作其实也就是非职业化的写作了。
  文学的职业化写作,当然有很多利处,可也有不少弊处。
  由专业作家体制,实际上是由国家和政府所保障的”职业化写作,“曾经发生过有相当影响力的功效,不过这功效的成份十分复杂。从道理上说,专业作家体制对于高层次的文学作品是应该有重要保障作用的,人类历史上,由上层社会,特别是王室、宫庭,还有教会所保障的艺术劳动,曾是人类艺术创造,特别是伟大的高雅艺术创造的最重要的、最根本的条件,莫札特、贝多芬都是宫庭乐师;米开朗基罗则是由教会保障的。从形式上看,上世纪后半叶的我国专业作家体制亦正是这一类的保障机制。但是,由于我国专业作家体制,一来历史短促,二来离我们还太近,我们还无法更确切地对其作出恰如其份的评估,我们还很难以对其所发生的相当大影响的功效中,分清有多少是政治意识形态上的,有多少是艺术上、精神上的。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是,那时的作家们的“职业化写作”,由于肩负了太重的政治意识形态的任务,而使艺术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然,在一个相当远的未来,人们能够对其作出清晰和确切的政治意识形态、艺术、精神意义上的有效分离时,人们也许会发现这里面也有伟大的艺术与精神成份。但至少就目前而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专业作家体制保障的“职业化写作”,效果是有相当多问题的。
  由文化市场保障的文学的职业化写作,看起来更其复杂,其实却相对简单。文化市场能够保障的文学的职业化写作,大体有两类:一类是己非常成功的高雅文学作家,成功到可靠先前出版的著作的版税过日子。但这样的作家,在写他的非常成功的作品(以至于以后能靠这成功作品的版税度日)时,一定是非职业的作家,至少绝不可能是职业化的高雅文学作家。此外,像虽然写出了伟大如《城堡》这样的高雅文学作品,生前却几乎从未出版过自己著作的卡夫卡这种的作家,是绝无福气成为此中人士的;另一类是职业化的通俗文学作家。我们今天一般称之为“自由撰稿人”,或“写手”。他们直接面对市场,面对当下的读者需求,面对尽可能多的文学受众,他们是有可能在文化市场的保障下,职业化写作的。
  但是,杰出、著名和畅销如金庸这样的通俗文学作家,却并非职业作家。这作品的畅销来说,也未必见得就一定是个好路子。
  更何况今天,随着印刷雄霸文化传播之天下的时代的过去,随着影视导引着的大众传播的时代的到来,专事文字的通俗文学作家,将愈来愈步履维艰,他们要么弄不下去,要么越来越多地进行文学成份日益减少的,脚本化,粗放化的文学写作。
  这样,对于文学来说,非职业化写作,就越来越成为差不多是唯一可行的路来了。非职业化的文学写作,当然会有很多问题,有很多难处(例如挤得出时间写就不错了,没有更多时间精力,也不适合于走通过宣传,打广告,创品牌等一系列似乎是现代社会的成功必经之路数),可它很可能正是文学的本质,亦很可能正是文学的真正可行的现实。
  文学,自古来人们都是非职业地,非行当地从事着的,却诞生过无数伟大作品,今天它又回到这条路上来,这叫回到本来,回到文学是其所是的本质之所在。
  文学的非职业化写作,对于文学来说,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避免创作中过于功利的心态。文学是精神性的创造,是面对自己心灵和人类心灵的言说,说到底,它的本质就是超越性,最怕跟风随潮,最怕只图眼前功利,根本上说是没法市场化的,伟大作品几乎没有可能是经济功利或政治功利的产物;二是有可能写得较为放松,而由于写得放松,或写得轻松,也有可能写得更好。
  文学的非职业化写作,大致有三种情况:
  其一是休闲时间里写来玩的,如玩扑克,玩象棋一样是一种玩法。主要是写来让自己消遣,有条件,不费力时,也发表出来,给别人消遣。
  其二是作为自己的一种修身的方式,亦即一种精神修养,境界修持的方式。发表出来也是与他人的关于修身的一番切磋。我们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诗教传统的文化里,琴、棋、书画、诗,本来都是人生修养的重要方式。
  其三呢,是作为一生之事业来干的那种。寻一个饭碗谋生,自己心之向往的,梦魂缭绕的却是文学写作的事业,职业与事业是两码事。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今天已是不时行的了。但古往今来,实在有太多的事实可资证明此话并不虚妄,也有太多的人是在饭碗之外辛苦非常地追求着写作事业的。哲学家中,常被人说到的是斯宾诺莎,靠将玻璃磨成透镜吃饭,全心所在的却是不朽的哲学写作;其实,大家更熟悉的恩格斯正是一典型的非职业化的思想作家,理论作家。马克思也是靠了恩格斯才有幸可专事写作的。所以推论起来,本质上说马克思亦应算是非职业化的思想作家、理论作家,他自己并不以他的写作谋生,只是有恩格斯替他作了“磨玻璃”的那一份工罢了。而在文学写作中这类的饭碗外的追求者,就更多了。
  当然,以上三种情况并不是可以绝然分开的。作为玩的写作,就一定不是作为精神修养的写作吗?作为精神修养的写作,就不会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写作吗?
  至少,“不朽之盛事”往往正是某种精神修养的事业;而写作这样的“玩法”,很可能也总有一点精神修养的意味在。
  总之,非职业化的写作,无论哪一类,都总与人类文化的超越性本质息息相通。
  我们中国人有一个最坏的毛病,那就是喜欢一风吹,一边倒,不讲市场经济时,便连市场经济的尾巴都要割;一讲起市场经济来,便任什么都得和市场挂起勾来。其实,真正价值重大的高雅文学,如同真正的学术一样,都是不可以产业化和商业化的(这些著作被人们普遍接受后,成为热销或常销商品,那是另一回事),也只有不是为市场生产出来的文学与学术,才是真正属于高层次精神文化的文学与学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