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情欲与诗意的雕像

作者:苏 葵




  阿娜伊丝·宁是一个非凡的小女人,一个勇敢的白日梦者。她的名字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是陌生的,即便是那些博览群书的作家和学者,也不太熟悉这个女子和她所做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是上世纪在美国闹得天翻地覆的那场“性解放”运动的教母,但我们对她的了解远远不及另一个非凡女子西蒙娜·波伏娃。后者的《第二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在中国的知识界广为流传,而阿娜伊丝的《Delta of Venus》(有人直译为《爱神三角洲》)在我们这里却鲜为人知。
  《Delta of Venus》堪称现代女性性文学的启蒙作品,它是阿娜伊丝在上世纪30年代以每页一美元的价格,为一个神秘的收藏家所写的性小说。当时那位神秘收藏家的唯一要求是:不要任何诗意,只要性的故事。这种每页一美元的写作,可能促使了阿娜伊丝对性文学的深刻研究,或许也是她尝试偷情、同性恋甚至乱伦的某种诱因。但是,阿娜伊丝对于性的认识始终是浪漫而唯美的,她在给那个神秘收藏家的一封信中写道:“性在变得直露、过度,变成一种机械的强迫观念后,就失去了它的力量和魔力,成了一件令人厌倦的事情……情感、饥饿、欲望、情欲、冲动、一时的奇想、更深层的关系,都能改变性的色彩、滋味和强度,不把他们与性结合起来,是多么的错误啊。”正因如此,阿娜伊丝·宁在书写那些性小说时,本能地用女性独特的敏感去描写性,从而创造了一种女人的语言。那些性小说在1977年阿娜伊丝本人谢世后才得以正式结集出版。两年内,该书的销售量就多达200多万册,成为当时发行量最大的作品之一;到1990年代,仅在美国东部,该作品就已经发行到第15版。《Delta of Venus》的文字不但充满了诗歌的音乐感,而且冲破了男性独霸性文学的局面,以领先于时代的勇气,成为性文学领域女性语言的开拓者。
  1903年,阿娜伊丝·宁(Anais Nin)出生在巴黎。父亲是西班牙音乐家,妈妈是法国歌手。阿娜伊丝9岁时父母离异,11岁上,妈妈带她和她的兄弟到了美国的纽约。到纽约后,阿娜伊丝被送到公立学校念书,可她只喜欢英文和文学,不喜欢标准式的教育,所以很快就退学了。之后,她成为公共图书馆的常客。在那里,她按照书名的字母排列,一本本地读过去。与此同时,她还学习了西班牙舞蹈,达到相当水平。
  1923年,阿娜伊丝与银行职员结婚,定居在纽约市皇后区。次年,她随丈夫到了法国巴黎,直至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阿娜伊丝返回美国,定居在纽约市。在巴黎其间,阿娜伊丝结识了亨利·米勒并与其结下终身的友谊。阿娜伊丝与亨利的友谊和恋情,不仅对两人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现代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忽略的重大事件——至少,直接影响了《北回归线》和《亨利与琼》两部作品。
  我注意到阿娜伊丝其人,是看了大导演菲利普·考夫曼1990年拍摄的《Henry & June》——根据阿娜伊丝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作品不仅记载了现代文学史上一段重要的事件——亨利·米勒与阿娜伊丝·宁之间的情事;而且在涉及女性问题的电影里,这无疑是一部不可忽视的、致力于探讨女性最隐秘的深层内涵的一部力作。至少,考夫曼努力地(或者说非常尊重原著地)去做了——把女人最原始的思想、梦境、直觉、本能、情欲和不贞统统展现出来,通过阿娜伊丝这个妩媚而勇敢的小女人,考夫曼在银幕上再现了女人的思想和行为——以中立的态度。他把真实的欲望、迸发的激情、隐秘的放纵揉进诗意的迷人画面中,使这部影片散发出无法抵挡的魅力。
  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围绕着阿娜伊丝展开的,亨利和琼只不过是阿娜伊丝人生中经历的一段故事,一个插曲——或许是段没有句号的故事。
  阿娜伊丝是个有钱有闲也有点才华的年轻的女子。在上个世纪初期,她和丈夫从美国来到了巴黎,(注意,整个故事发生在巴黎,只能在巴黎。)梦想着成为一个作家。她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太正常也太平庸,所有的激情似乎只能来自阅读。即便作为丈夫的“小杨柳”生活在宠爱之中,但日常生活的乏善可陈,使得她除了对劳伦斯推崇备至之外,也只能在自己的日记里挥霍想象。
  偶然地,她认识了亨利——放浪、风流、极端自我、自以为是的一个家伙,从纽约布鲁克林来到巴黎的落魄作家。缘着亨利,阿娜伊丝又认识了亨利妖艳、堕落、妩媚的太太——琼。琼告诉阿娜伊丝,她说:我做过最不道德,最下流的事,但我总是以极美的方式去做……我现在觉得很无邪。
  即便是下流的事情也要以极美的方式去做,这真是100%的女人的思维方式。以为用美丽的方式做的一切都会是美丽无邪的。女人为美丽而活着。
  于是,阿娜伊丝迷上了琼,她对琼的与常人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感到十二万分的新鲜,她对琼周身散发着的所有气息都感到好奇甚至崇敬——琼说谎、酗酒但始终美丽着,琼的流浪艺人出身,琼的漂泊流浪居无定所,琼有的那些神秘而富有的干爹……琼这个公众眼里彻头彻尾的“坏女人”,在阿娜伊丝眼里却变成了自由和艺术的化身。在阿娜伊丝看来,琼就像玻璃一样美得透明而无邪——或许,阿娜伊丝在琼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白日梦。她怀着圣徒般的虔诚吻了琼。
  但是接着,琼又飘走了——回美国参加巡回演出。阿娜伊丝像虚脱了一般地失落,她病倒了。
  那时候,亨利只是个心比天高的无名作家,他靠着太太琼给他的钱在巴黎发酵着他的灵感。他住在爬满蟑螂的破房子里,写一本以琼为素材的小说。但更多的时候,他狎妓、酗酒、和一群破落的流浪艺人一起疯癫……
  出于好奇,还是为了体验琼的生活、延续对琼的爱?阿娜伊丝开始试图进入到亨利的圈子里去,她小心翼翼、满心好奇地看到了全然不同的图景:充满了癫狂、刺激和激情的人们,做着反常的、不伦的但是充满着力量的事情。渐渐地,她开始陷进去了,陷入亨利的生活,陷入亨利的身体,陷入了性带来的迷乱、疯狂和强有力的撼动之中——她爱上了亨利,或者说爱上了亨利的生活方式。他们疯狂地让彼此的躯体进入、融合,性已经变得不再是生理的需求,而成了思想的需求。阿娜伊丝说,在这样的爱之中,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强壮和纯洁……
  在堕落中感受纯洁,这就是那些艺人们生活的全部吗?
  阿娜伊丝开始写作,也是以琼为素材——琼成了她和亨利共同的女人。除了做爱,他们便一起探究琼。
  亨利说,他不明白琼为何总是会嫉妒、伤害,总是要说谎,不停地说谎。
  阿娜伊丝却说:“也许你没问对问题。如果是我,我会问‘她为什么需要说谎?’‘她怕什么?’或者‘她在怕谁?’ ”这才是女人想到的问题。
  对于相同的事物,男人和女人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或者是不同的思维方式——阿娜伊丝的深刻,是在日后才慢慢得到人们的注意的。正如后来《纽约时报》的一篇书评所称:她的作品是第一次由女性作家以完全开放的风格撰写的性文学作品,是当代文学中的女性语言的创始人,是缓慢发展起来、却有深刻影响的现代女性性文学的创始人。
  考夫曼贵尊重原著,在电影里他把“女人的观点”郑重地摆了出来。在我看来,这正是电影的严肃和可贵之处。更为严肃的是,考夫曼没有炫耀艺人们的所谓另类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作为影片的编导,他始终清醒着。他包容着阿娜伊丝的任何尝试,他给了女人们最大限度的自由——给琼,也给了阿娜伊丝。他由着她们去做梦,去任性,但是他始终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容许不正常的欢乐扼杀掉正常的、健康的快乐。
  终于,在电影就要结束的时候,阿娜伊丝从昏昏噩噩的白日梦中清醒过来——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阿娜伊丝坐上了丈夫的汽车,远离亨利而去了。那意味着她将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去,她将告别那些癫狂的体验——又一块美丽的玻璃打碎了,那个曾经懵懂的“小杨柳”无声地哭了……
  后来她写道——
  那个早上我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成为女人
  过程是如此痛苦
  我哭是因为失去了痛苦
  可我还不习惯他的缺席……
  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失恋,正如那不是一场普通的恋爱。那是一次蜕变,化蛹为蝶的蜕变。玻璃碎了,白日梦醒了——那是她在巴黎花了16年的时间做的一场勇敢的白日梦啊。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代价,原来如此的昂贵。
  阿娜伊丝的原著我至今没有找到,但根据其原著改编的电影我看了四遍,故事发生的地方巴黎,我也长长短短地住过了四次。我一直想,假如亨利与阿娜伊丝不是相遇在巴黎,还会发生这段故事吗?亨利还能写出《北回归线》吗?阿娜伊丝能成为后来的“性解放”运动的教母吗?
  不会。不能。巴黎,只有巴黎,才是最绝妙的梦床。
  在巴黎,淫雨时断时续的夏天,我喜欢披件短风衣在拉丁区幽深的小巷子里瞎逛。眼瞅着雨丝随着教堂的钟声一起,飘到那些一间连着一间的书店里。书店真多啊,压在最下面书本底下的尘土,都知道一些陈年的秘密——文人或者艺术家的风流韵事。雨天里,空气里尽是冷冷的蓝调——蓝得像书店隔壁的咖啡馆里播放的爵士乐,萨克司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爵士鼓敲着细雨的节奏,时紧时缓。这样的气氛,诗意又包容,最是做白日梦的好时候。
  夜里我不常去蒙马特和红磨房那边,没有人带我。只有一次,在冬天,他带我去了那边。也只不过在蒙马特高地一带的巷子里转转,去咖啡馆里坐坐,到底没敢走进任何一间风月铺子——我们不是亨利也不是阿娜伊丝,我们太规矩或者说太平庸。因为天冷,到了半夜也很少见到站在街边揽客的女子。但是,即使如今,夜里从那些酒吧、咖啡馆或者风月铺子里溢出来的暖烘烘的人气,还是使那一带的夜晚充满诗意的淫荡、隐秘的骚气和暧昧的诱惑——足以撩拨起人性最本质的冲动。或许,那正是开掘艺术之梦的某种力量吧。
  白天我常去蒙马特那边。有时候天蓝得像凝固了似的,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一样的镶嵌小丘高地顶上,没有一丝云彩。画画的家伙们依然沿袭了多年前那些玩艺术者的“淘金”方式——搬一只小铁椅摆一个画架,在树荫下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地作画,累了就去近旁烟雾腾腾的咖啡馆坐坐——多年以前,乔治·桑和萧邦也在那里泡过光阴的。我也时常泡在咖啡馆里,写张明信片,喝杯咖啡抽只烟,或者盯着那些画画的人发呆。有时就想,那个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放着伦敦的好日子不过,却离家出走跑到巴黎来发疯的思特里克兰德,是不是也在小丘一带的蓝天下做过他的画家梦呢?反正,毕加索是在这一带混过的,小丘广场附近的小巷里有毕加索曾经住过的房子,门口有铜牌为证。而昔日更多的有名或无名的艺术家,在这里留下了多少故事,就只有巷子顶上的蓝天知道了……
  当然,后来亨利·米勒出名了。在他那本著名的(或者说臭名昭著的)《北回归线》中,上世纪30年代在巴黎那段穷困潦倒却精神充实的日子,成了他最乐意回忆起的一段往事。恐怕不止因为阿娜伊丝,那段时期,他生命中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女人。
  亨利一生结过5次婚,但只有第二任太太琼对他的文学生涯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琼在1923年遇到亨利·米勒,当时她是纽约百老汇的舞蹈演员,而亨利是西联公司的人事经理。次年亨利娶了琼,并在琼的鞭策下开始专事写作。期间,琼曾经使尽浑身解数来养活两人。1931年琼从纽约来巴黎看望亨利时,他把琼介绍给了阿娜伊丝。这两个女人立即被对方的魅力所迷惑倾倒。这段迷离纠缠的激情,一直持续到琼1932年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琼返回纽约时告一段落。1932年10月,当琼再次回到巴黎时,一场复杂的感情纠葛爆发了——这场三角恋不同寻常,不是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是三方势均力敌的较量——每一个人都深爱着另外的两个,只是琼不能容忍这种三角关系。最终,亨利和琼在1932年年底离婚,阿娜伊丝的介入无疑是最直接的原因。2年后,亨利在巴黎出版了《北回归线》,阿娜伊丝·宁为这本非同寻常的书做了序;5年后亨利又出版了《南回归线》。这两本书以大胆直露的语言和性描写,给西方文坛带来了巨大的震动,成为欧洲文学先锋派的先驱。当时,亨利的作品在法国以外几乎所有的国家都遭到查禁。1961年,经过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诉讼,《北回归线》终于在美国出版——亨利·米勒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甚至被60年代反主流文化誉为自由和性革命的先知。随后他的其他作品陆续解除了禁令,米勒的作品终于得到世界文坛的承认。
  在与亨利长达30多年的交往中,阿娜伊丝的作品的命运大致与亨利的相同。
  阿娜伊丝·宁回到美国后,在40年代开始专心从事性文学创作,但所有的美国出版商都拒绝出版发表她的作品。于是,阿娜伊丝只好自己出钱印刷发行自己的作品。由于她对女性的性观念和性行为的描述和见解非常独特,阿娜伊丝的“地下”作品依然赢得了不少读者。60年代,美国开始了“性解放”运动,阿娜伊丝的作品更是受到广泛的社会关注。那时,女权运动者几乎人手一本阿娜伊丝的书。“天哪,居然有个女人真正享受完美的生活——她独立地走遍世界,独立地生活,她怎么想就怎么做,她掌握着自己的性感,自己的财产和一切!”这是60年代一个美国妇女在日记中写下的心声。而那个时候,她们心中的女神阿娜伊丝已经年近花甲,她的小说和散文不但在美国迅速窜红,而且成为“性解放”运动的启蒙作品。同时,阿娜伊丝也成为女性文学代言人。70年代以后,阿娜伊丝被认为是现代女性性文学的开拓者,对世界文坛的性文学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1977年,正在“性解放”运动达到巅峰的时候,“教母”阿娜伊丝·宁谢世了。美国《新闻周刊》发表悼文称:阿娜伊丝“是现代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由于她的影响,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不少高等学府的文学系设立了比较文学的性文学专业,阿娜伊丝的作品不仅是这个专业的启蒙读物,也是被讨论最多的读物。在纽约大学,自1977阿娜伊丝辞世后年开始设立了“阿娜伊丝·宁纪念奖学金”,每年作为荣誉奖资助发给一位比较文学专业的博士生。
  2003年年初,在阿娜伊丝诞辰百周年之时,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再次举办了隆重“性文学之夜”的系列活动,以纪念这位非凡的女人。数月后,一位效仿阿娜伊丝的中国女孩木子美,因为每天在网络上发表一篇赤裸的性日记而轰动社会——有人漫骂她,有人钦佩她的勇敢。然而在我看来,木子美只是在模仿一位先驱。巧的是她选择了先驱诞辰百年的时间。
  2003年11月2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