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语言,一次跨地域的飞行

作者:沈泽宜




  一部《跨越》诗选集在我面前打开。在这“非典”时期,此刻,我正在阅读。
  8位青年诗人,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分散在东莞、湛江、深圳、中山、洛阳、荆门、嘉兴、湖州的广大空间内,以诗的情义走到一起,合作出版了这部跨地域、跨流派的诗集,感知季节的冷暖,交换对宇宙/人生的看法,交流对存在来说至关重要的求索,这确实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距离被取消,隔绝被打通,我可以直接聆听8位作者的心声,分享与分担他们的苦与乐、喜与忧、愤怒与悲伤,体会一种如逢故人的愉悦。——也许只有诗歌才能使陌生人骤然变得如此熟悉。
  东莞的庞清明是一位诗龄近20年的优秀青年诗人,风格已趋成熟。在8位作者中他的视野可能最为开阔。他可以如是赞美一生中难得一遇的美:“划过窗外的鸟/甘美的金曲,久远的银笛/唤醒永恒内部的秘密/生命中暗殇的火焰”(《划过窗外的鸟》),也可以如是讽刺我们这个时代“一根草系住”的“歌手”,他们急功近利,浮躁不安,“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台/煞有介事,要把百般手艺/认真来奉献”(《我们这时代的歌手》)。但反讽的庞清明本质上是抒情的,《秋天》(之一)及(之二)给予我的就是这样一种印象。但愿“秋天走失的羔羊”真的能够“迷途知返/重识牧歌与草原”。我还特别赞赏庞清明的诗观。他说诗是隐者的艺术、诗是被阅读的艺术、诗是节约的艺术。
  几乎处在同一地域湛江的刘汉通风格迥然不同。我强烈地感知他作品中包藏的疼痛与火焰,他的诗更接近于所谓的“圣化”写作,流露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热爱与忧伤:“我如此地深爱着/这么近,又那么远,我的露水一样的/情人。我的百合、香樟的南方”(《说》),而更多的时候“过河的老马眼里尽是枯老的秋色”,在清淡人生中寻找诗的踪迹。让我长久被感动的是《天鹅之死》。这首格调与西川《十二只天鹅》同等高贵的诗,较后者多了一种贴近现实的沉重,让人久久徘徊在诗所营造的悲剧氛围中:“仿佛远古的一滴忧伤,春天的少女/轻轻踮起的脚尖,是颤抖的花蕊/是银匠锻打的月光,蝴蝶的翅羽/掠过众神的呼吸,若隐若现的划痕/如水的音乐响起,躲在暗处的人/操纵着剧情的发展……”个人以为在中国当下的诗歌写作中,《天鹅之死》无疑是首力作。
  一种身处异乡的感觉贯串在张云鹏的诗中。“而在别人的城市边缘/我游牧着一份向往/一份无奈”(《打马走过这座城市》),这位从西北到深圳打工的诗人、游子,他对这座五光十色城市五味俱全的感受,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实上也在为众多离乡背井者代言。一种现实/当下的创伤感受成了他作品的主色调。富足的生活气息、直接面对存在的坦率与诚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深圳天空的夜莺》典型地抒写了这份挥之不去的无奈与惋惜:“你的一个酒嗝/便是一串天真的情话/一夜习习晚/风吹散你年久失修的童贞”。如何超越具象,深挖存在背后的本质,可能是张云鹏今后需要着意之处。
  同一地域年龄最小的是中山的夜子。夜子,一位有天份的上世纪70年代诗人,作品立意新警,他更感兴趣的是语言的实验,正在重复前几年偌多诗作者所走过的一条险路。对语言来说,个人以为第一准确,第二简洁,第三清晰,应谨慎防止诗意在走投无路的语言迷宫中一再被挫伤。对夜子这样一位正在成长中的诗人,似应稍安毋躁,“功到自然成”这句老话,至今仍然适用。
  洛阳朱怀金的诗有一种向下沉潜的气质,吸引人一步步深入事物的本质。一块旧木板,注定将被当作垃圾埋掉,如此庸常的事物,在诗人眼中却有另一番天地。诗人注意到木板上有一枚钉子,由此展开联想:“这枚生锈的钉子/牢牢地嵌进木板里/使我觉出了不安/这枚铁质的钉子就像是/生活的一段暗影/我多么想把它拔出来,以免/这块木板和它一同烂掉”(《一块旧木板》)。木板的悲剧让我深沉震撼。诗人如果没有仁者胸怀,将根本不可能从这样一件小小的事物中开挖出如此巨大的内涵来。这是内容与形式的同时凯旋。朱怀金另一首诗《落于阳台的雀鸟》让我想起于坚《避雨的鸟》,但立意完全不同。不是写无法沟通的幻灭,而是暗含着反讽:“它只是偶尔路过这个阳台/很多个阳台,或者说/很多个阳台被它路过/在清晨”。朱怀金如同一只孤寂的蜗牛,这只蜗牛可能爬得很远。
  荆门的张作梗同样是一位“处江湖之远”的诗人,拒绝沽名钓誉,不在乎是否能在公开出版物上频频曝光。现代诗叛逆的一面在他的作品中有相当的体现。看重“用火焰/洗去脏污的夜色”(《一个把火焰当成水的人》);但他并未丢失时代前进的信心。他说:“不!正因为看到/大地的阴影,我才确信/阳光并没有远离我们的生活”(《地摊生活》),期待看到美、看到奇迹真实地发生。《经历》一诗写他偶尔瞥见对面阳台上晾晒的一条女用裤衩,这条裤衩被阳光冲洗得如此干净,“在它投来的巨大/温柔而清凉的阴影下,我的书房/开始像一朵幽静的花,迷离,恍惚,轻轻摇曳”,以致诗人如此赞叹:“在我有限的人生中,仅此一次——我嗅到过女人真正干净的体香”。这首诗可能被认为“不雅”,但我能体会诗人在四周的不洁中看到一种洁净事物时内心的感动与忧伤。
  嘉兴的张敏华和湖州的施新方是我常来常往的朋友,因过分熟悉反而不知从何谈起。施新方还是我的一位歌友,痴迷于现代摇滚,歌手黄家驹的英年早逝,因而让他痛不欲生:“世界上有一种声音/有一种哭不出眼泪的声音/它不断地在我的骨头和血液里涌唱,”以致敢不得“向着悲哀与死神怒吼”!这条敦实如土地的壮汉天性至诚淳厚,骨子里却又细腻温和。这两个貌似对立的特点构成了他古典/浪漫的灵魂,对真、善、美心甘情愿枷首称臣,无法容忍邪恶和社会不公正,因而他“在一粒微尘中散步”的家园——太湖;决不是“好一朵茉莉花”、“美就美在太湖水(已被如此污染!)”,而是他悲哀美丽的女神,一位可以倾吐肺腑的挚友。他的许多作品表面看似乎与太湖无关,但我仍然听得到太湖波涛的喧响和芦花如梦的絮语。希望施新方的诗下一步在坚守个性的基础上内敛些,规范些,角度更多些,经由一段类似野马诗化为千里驹的过程,溶解与纯化他的天性。
  张敏华身为法官,习见人性的伤口怎样在他的眼前一一打开,悲悯的情怀和对现实的执着关注成了他灵魂的痛区。“暧昧的雨季,让我无法/抽身离去”正是他存在的写照。在《素描》、《鱼》、《在人间》、《叙述》等诗中,以隐喻、暗示、反讽等多种手法反复解读这个四不像时代的尴尬、无助与荒凉;但他仍在打问“谁会给城市一张干净的床”(《面对》),在后现代的消解和怀疑背后诗人无力给予却仍在祈祷一种清新、朴素、诚实的人际关系。张敏华的诗是一种“欲迥天地入孤舟”(杜甫语)的有结构的短,这是一种以“一”推演“多”的演绎逻辑。这种诗歌在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社会,是麦子纯金的芒刺。
  8位年轻的歌者都是无意世俗的主流话语系统以外的一种生气勃勃的存在,坚守清贫,服膺于感受的真实与表达的朴素,并力求善待语言;坚持着各自的追求,同时又尊重他种风格与主张存在的理由和存在的价值。这样一种突破地域与流派局限的合作,不但为诗人们自己提供了一个可资互相借鉴、互相启迪的文本,也大有助于中国诗坛多元格局的形成与发展。祝诗人们为我们身处其间、充满忧患的时代发出更为清新、强大的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