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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旧体诗中的人生哲学

作者:尽 心




  王蒙先生以写作小说名世,天下谁人不识?2002年4月,我在王先生家中获赠《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一册,捧读再三,难以释手。今从市上购得畅销书《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有顿悟之感。想诗本言志,或有灵犀一点,对照品味,果然心有戚戚焉。集中所录第一首诗乃王先生之“处男作”,名为《题画马》,作者时年10岁,正就读于小学五年级,诗曰:
  千里追风孰可匹,长途跋涉不觉劳。
  只因伯乐无从觅,化作神龙上九霄。
  用普通话读音,这是一首格律严谨的七绝。10岁童作此,从形式上挑剔,从内容上衡量,殊不多觏。这匹千里马既有不寻常的飒爽雄风,又任劳任怨,可是偏偏得不到伯乐的赏识,于是乎,化为神龙,飞腾九霄之上。
  这首颇具浪漫情怀的诗让我忍不住想到王先生那篇名为《逍遥》的人生漫笔。“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这样喜欢‘逍遥’二字?是因为字形?两个‘走之’给人以上下纵横的运动感、开阔感。”王先生从小喜欢的不仅是“逍遥”两个字,更是那一种洒脱的精神。王先生有三枚闲章,刻的分别是“无为而治”、“逍遥”和“不设防”,所谓“戏章刻做逍遥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纵横于天地之间,无所待而游于无穷,人生真是难得这样的逍遥。获得与拥有是一种境界,超脱是一种更大的境界,千里马怀才不遇的无奈确实“只配逍遥处之”。
  1958年,24岁本命年党龄10年的革命青年王蒙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大乱避城,小乱避乡”,在预感到山雨欲来之际,27岁的王蒙敢于决定自己的命运,“避北京而趋伊犁农村”,苦则苦矣,毕竟幸免于难。1961年王先生在举家迁赴新疆之际,作七律二首:
  疾首煎肠忆旧时,风花雪月曾相欺。
  朝拾暖梦多绮丽,夜论高天亦费辞。
  枉使清谈迷耳目,全无良策助妻儿。
  昏昏旧事抛云外,且舞锨锄逐大旗。
  
  可哀最是未觉前,置死方生意转欢。
  一点天良愧父老,三生皮肉献河山。
  肩挑日月添神力,足踏山川闹自然。
  换骨脱胎知匪戏,决心改造八千年!
  暂不谈“避祸”的客观背景,且从诗本身来看,不禁想到王先生《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那篇文章。“对于青春,没有比革命和爱情更富有魅力的了,而在某个情况下,革命的吸引力比爱情强大。”王先生还著文《珍惜家庭》,“人更需要爱,没有爱的人生是沙漠里的人生,是难以忍受的。家庭是爱的结果。”作为男人理应要去寻找庇护妻儿的“良策”,幸亏“家有贤妻无大难”,所以总可以安然度过难关。
  抛开年少时绮丽温柔的风花雪月和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觉今是而昨非,于是拿起劳动工具踏上革命征途,以理想化的心情走向革命。“要革命化,不要世俗化”,是那个时代青年人不顾一切的狂热追求,是知识分子不怨不悔的选择。陶醉于“肩挑日月”“足踏河山”的无限壮美,试图通过革命熔炉的熊熊烈焰,改造身心,达到彻底脱胎换骨的目的。当然,王先生非常清楚革命化、世俗化与精英诉求三者之间并非要对立起来的,但这两首诗却正是当年胸怀革命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真实的写照。
  1988年2月16日,时任中央委员、文化部部长的作者在“南巡”春天到来的4年之前写作了《南行十景》,其六《商品意识》:
  使君且为商,财源似大江。
  书生数老九,爬格夜未央。
  
  之七《社会福利券》:
  求福应有福,梦财未必财。
  得失皆一笑,盍不兴乎来。
  这两首诗出现在《我的人生哲学》一书第十二部分“人生漫笔”的《一笑》一文。“世界上除了为必然的逻辑所决定的诸事以外,也确有一些事决定于机会。得了机会值得一笑,失去了机会也不妨一笑。” 当年广东流行卖“福利券”亦如今天街上出售各类彩票,中大奖靠的是运气,这运气也许千载难逢,相比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命中率来说可算是微乎其微。如王先生所说“我们不讨厌机会,不拒绝机会,却绝不依赖机会。”
  王先生写这组诗的时候恰逢“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商品经济刚刚发展起来,社会分配与“大锅饭”时代相比失衡了许多,于是自然造成了许多人心理的失衡。特别是曾被称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研究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确实不合理。“此诗虽不无自嘲,却并不愤愤不平。爬格子的乐趣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王先生在1992年9月做的《自嘲打油》一诗中也写到“人间最妙爬格子”,不单是自己的精神享受,还有因此获得的社会尊重,客观成就和主观成就感都是“财源似大江”换不来的。
  此前在1984年3月作者于“知天命”之年做的《文海往事》七律一首中也提到了“一笑”:“拙痴往事成一笑,毋馁毋骄山复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笑置之可矣。此外,在这本旧体诗集中还可以轻易找到四个“一笑”:1992年9月的《自嘲打油》“小试身手成一笑,且尝米粟煮香羹”;1994年的《秋兴》“旧事烟云唯过眼,回眸一笑百结展”;1997年7——8月的《牌戏》“得失皆一笑,糊涂更风光”;1998年《山居杂咏》之《草木》“浮沉皆一笑,明月落山中”。
  当挥别了忧悲苦恼,脸上就会露出微笑。荣与辱、得与失、输与赢、福与祸,对立而且统一。“太想赢的时候反而会输”,祸总是埋伏在福里面,心头压上了石头活起来就不轻松了,不妨“回眸一笑”。
  1994年,王先生60岁,本命花甲之年。他以《本命年》为题为《新民晚报》撰文,“本与命都是好词儿。本是根本,也是本分。不浮不躁,不亡不贪,不痴不迷,不嗔不怨,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更要知道自己不能够做到什么——方以固本,方以知命。”“命是生命,也是命运——规律,生气勃勃,知白守黑,风物放眼,世事可赏,清水微波,梦中你我,身心地天,是曰知命。乃能养生,乃能快乐,年年固本,年年知命,何红裤带之需欤?”
  这一年,王先生也写了不少诗,收录在集中的有18首,有律绝,有古风,分为《且将故事说平生》、《夏日杂咏》、《咏蝉》和《秋兴》四个部分。第一组诗的前面还有段自白:“近几年,主要精力在写长篇,但也还是碍于知我爱我的编辑先生、小姐们的情面写了不少报屁股文章。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得失轻重,祸福险夷,人生固有写不完的文章也。”不管上面的《本命年》之文是否为“碍于情面”所写,且看王先生的这组七绝:
  雕虫报屁求轻松,事到悲时意渐平。
  非有闲心噱宥小,且将故事说平生。
  
  少年心气最堪哀,写尽三江意未裁。
  霹雳一声鱼化鼠,天公笑我小无猜。
  
  叱咤风云岂费词,散文清韵两由之。
  青山游遍人应瘦,忘却悲欢总是诗。
  
  一年四季何逍遥,落尽桃花未有桃。
  春夏秋冬皆忘却,敲敲电脑便陶陶。
  陶陶之乐其实何其简单!想当年三江险韵一挥而就意犹未尽,笑如今略展雕虫小技也能“声威赫赫凶”。少年意气渐归平淡,诗意画意却更加盎然。淡泊宁静是一种境界,豁达洒脱是一种境界,胸怀万物是一种境界,忘却更是一种境界。人生自有写不完的文章,自有领略不尽的诗意,诗与文章对照来读,这种固本知命的心情不禁令人豁然开朗。
  从这里能够读出轻松,读出宽容,读出逍遥,读出喜悦。也能够读出童稚的“无猜”,少年的“心气”,青春的“叱咤”,壮岁的“忘却”以及当下的“陶陶”。
  定居法国的越南僧人一行禅师在他的数十本著作中有一本书叫做《BEING PEACE》,中文译作《活得安详》。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力量来自我们的安详,内心深处的安详。这种安详使我们坚不可摧”。关于“安详”,《我的人生哲学》里面引为标题的就至少有两篇:《安详》和《再说安详》,“安详属于强者,骄躁流露幼稚。安详属于智者,……安详属于信心,……”“安详方能静观。观察方能判断。明断方能行动。”
  “或有波澜合朔望,应无血气逐沉浮。”王先生这句诗我在集中没有找到,管它月缺月圆,浮沉随浪,我们在安详的心态中学会与生命相约。
  1997年7——8月间,王先生做五古三首,分别为《咏海》、《羡鱼》和《牌戏》。“已无白马志,犹有碧波愁”;“已无奔马志,犹有羡鱼情”;“诸事无长算,谁能永驻庄?”的确,“你永远占不了所有的‘点儿’”,打牌的时候不可能一个人永远做庄,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思想与行动也不得不随遇而安,是否真的“过时”?怎样才算作“过时”?不随波逐流,自己心里总该有数。
  关于“过时”,《我的人生哲学》第五部分“我的无为观”最后一篇《有一种人“生下来就过时”?》,最后一段:“第八个人没有说明他是什么不是什么,他只是做他能够做和必须做的事情。他碰到了好事便快乐,碰到了坏事便皱眉。该思考的时候便思考,没考虑出个结果来就承认自己没有想好。和别人意见不一致了,他也就只好说是不一致,和别人意见一致了他也就不多说了。有人说他其实很精明,有人说他本来可以成为大人物,但是胆子太小了,没有搞成。有人说他其实一生下来就过时了。”无意探究作者是否就是这第八种人,且看王先生同是做于1997年的七绝七首,前有序言:或谓“王某已过时矣”,闻之大喜,赋得七言七韵,诗曰:
  过时雁呖意陶然,心在白云苍狗间。
  发未萧疏身已旧,文犹酣畅兴初阑。
  
  再闻时过喜如狂,旧浪推前唱大江。
  日月光华纠缦缦,易薪传火本寻常。
  
  过时非过笑非时,谱罢新章谱旧词。
  何当共饮趋时酒,却话悠然过气时。
  
  人尽行时吾过时,便知道骨与忧思。
  飘然借问山头月,可忆风云虎豹时?
  
  小荷才露尖尖角,大浪应淘漫漫沙。
  归去山中敲柿枣,新茶陈酿好涂鸦。
  
  天地不仁桑化沧,瑕疵万象未堪伤。
  潮消潮长珠无恨,花谢花开果自香。
  
  光如萤火意如磐,笔走风雷胆未寒。
  老去流星非寂寞,赤轮应度玉门关。
  最后一首加了注解:“四句谓太阳东升,萤火虫自当快乐地黯然失色;流星陨落,划破夜空,好梦得圆,然后叫做一块石头落地也。何况据说太阳并不介意别的美的与不美的小发光体或不发光体,而只是接纳它们与照耀它们。”轮回是美丽的,映衬与观照也是美丽的。“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烧”,像流星一样,瞬间划过留下永恒的价值。
  王先生常去北京远郊山区写作,以避蚊蚁,山中有柿枣梨杏多种。除了上面提到的“归去山中敲柿枣”;“花谢花开果自香”,作于1998年的11首五律和5首七律也都是这种“山居”生活的诗意化反映。“几番晴雨后,一季炎凉中”;“不若归山坳,何妨醉晚风”;“东西相映妙,物我通达难”;“浮云或蔽日,草木难通灵”;“夜色终清碧,云深遮亦难”“独坐深山忆旧时,心如明月笔如痴”;“褐叶凋零千树立,红尘绚烂一心存”。王先生身处“聊斋故事之环境”,厌作人间语,听秋坟鬼唱。在此期间他写了30多首诗,还译了12首德国的短歌。洞察外物的博大与幽微,抒发人生怆然与通达之感,在平常中发现生命的奇迹。
  2000年秋,64岁的王先生西游瑞士,做五律(严格讲有类五律与五古之间者)七首记行,第七首《无题》是组诗的最后一首,也是这本旧体诗集卒章压卷之作:
  立中未必中,中立诚已立。
  处处花团鲜,山山水簇碧。
  多游物价升,免战民居丽。
  至此复何求?怅然若有失……
  诗后有附记,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又,对于瑞士的永久中立问题,也难免有各种说法,当地居民却因其特殊处境获益不少,旅游胜地,物价奇昂,风景奇绝,真仙境也。仙境也罢,至此却又若有缺失,个中体会,非几句歪诗所能道也。”
  世上会有绝对的中立吗?中立难道不是一种立场吗?借用佛家的说法:说是是边见,说不是也是边见,说既是又不是仍是边见。那正见为何呢?这种所谓的“中立”其实并非绝对的公正,而也要从自身利益出发去考虑问题,也是多方面利益力求均衡的一个筹码。
  世外桃源般的环境,花很鲜艳,水很清澈,住的房子也很漂亮,旅游收入带来了不菲的国民生产值,物质生活很可能近于“极大丰富”,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可是人真的就无欲无想“不知何处是他乡”了吗?为什么会令人怅然若失呢?失的又是什么呢?是生存扑朔迷离的本色吗?是生命原汁原味的真实吗?不得而知。
  人生不是展示,而是要驾生命之船在险滩急流中明朗地航行;不是表演,而是要用双手双脚披荆斩棘奋力前行。人生总要有所珍视和眷恋,有所希冀和盼望,失去了过程也就失去了诱惑与滋味。
  王蒙的文讲解明朗的人生哲学;王蒙的诗浓缩光明的人生哲理。他的文让人产生一气呵成的阅读欲望,在喧嚣中获得宁静,在燥热中获得清凉;他的诗却要屏息凝神细细品味,在平淡中沉淀,在惬意中反思。因为智慧所以活得安详,因为善良所以活得喜悦,因为单纯所以活得逍遥,因为宽容所以活得轻松,思想的美丽导引人生的化境,生命的燃烧焕发美轮美奂的光彩。让我们从王蒙的旧体诗中读出光明与智慧,把收获化作饱满的风,“驾驶人生之船,做一次明朗的航行。”
  200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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