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旗手王蒙

作者:赵 玫




  王蒙是旗手。
  王蒙在新时期文学初期的创作,不单单表现了王蒙个人的一种先锋的姿态,而是代表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前进。王蒙的作品是开拓性的,里程碑式的。
  王蒙是说不尽的。
  他的理想主义。他的对信仰的执著与追求。他的对过往岁月深情的缅怀。他的无所不在的智慧与幽默。他的绚丽而且深邃的思想。他的“暗含杀机”的讽刺和批判。他的对创造精神的倡导和鼓励。他的对文学新锐的激励和讴歌。他的学者化的文化姿态。他的难能可贵的自知之明。他的潇洒自如的为官之道……
  他何以能够天赋如此之多的人生的品质?他又何以能够身兼如此众多的社会角色,且将它们胜任愉快地扮演得淋漓尽致?
  王蒙是难以超越的。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只要一提到文学,就不能不提到王蒙。无论你欣赏,无论你怀疑,无论你不以为然,甚或你故意无视,都将无济于事。王蒙就是那个永远也无法避开的存在,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高峰。
  
  1,王蒙从《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走来。
  《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这篇让年轻的王蒙享誉中国文坛的小说,今天读起来依然振聋发聩。王蒙的这部小说在当时就是那个时代的一声尖利的不合谐音。这源自于青年王蒙对正义的真诚追求,和他的匡正时弊的社会责任感,以及由之而来的那种英勇进击的批判精神。王蒙的批判今天看来依然尖锐犀利。因为时至今日,王蒙批判的那些现象依然残留在不同的公务机构中。可以想见当时的王蒙是怎样地无畏。而他在那个封闭时代所表现出来的“反骨”,自然也就带来了他日后生活的苦难。
  事实上,《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也是一种创新的产物。如果王蒙在刚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就循规蹈矩、人云亦云,自然就不会那样引起文坛和社会的关注了。以王蒙对于创造性的领悟,他原本是可以将文学做得十分的先锋的,只是那时的王蒙被时代所扼制,致使他的创造大打折扣。但即使如此,王蒙还是在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说中,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那是王蒙在那个时代的舞蹈,带着镣铐的舞蹈,他已经把镣铐中的舞蹈跳到了一种极至。
  而我们要说的,并不是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的时代,而是王蒙在走过了漫长的、几乎没有写作的22年之后,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文学,而且以一种冲锋陷阵的姿态。他不仅全身心地融化到了文学的七八十年代,而且成为了新时期文学令人瞩目的旗手。
  
  2,王蒙与时代的契合。
  文坛到了今天,好像做什么都已经变得很容易。无论是所要表达的纷繁的主题,还是五花八门的表现样式,都已经不再有严格的禁忌与束缚。人们似乎已经无所不能。
  但倒回去一二十年则恍若隔世。
  那个时代,文学艺术的创作方法始终停留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惟一的操作方式上。只有如此,才是正确的创作态度。这甚至成为了一种教条,一种长期约束文学艺术发展的固定思维。我们不知道在西方,其实已经产生了众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作方法,而长期的闭关自守,却使我们远远落后于世界。人们被禁闭在沉闷的传统中,没有新的创作思想被引进,更没有谁能为我们打开那扇通向外部世界的窗。
  然后便进入了文学的新时期。
  而这个时期的演进历尽坎坷。
  王蒙的幸运首先在于王蒙终于等来了这个时代。于是他便获得了那个相对自由的创作空间。但是许多获得同样机会的作家,却很快被新时期文学的滚滚浪潮所淹没,那是因为他们被旧时代那种惟一的创作方法捆绑得太紧,以至于慢慢地丧失了创造的能力。他们拘泥于传统,不可能再去创新,甚至不再能享受创作的自由。但王蒙不同。王蒙的不同就在于,尽管他已经对传统的创作方式运用自如,驾轻就熟,但是他就是不甘心止步于此。一定是他的天性中就有着不肯安分,不肯被束缚的成分。一定是他深谙没有创造力的作品也就失去了生命力。而刚好,新时期文学的环境契合了他。
  这个时期的王蒙一定如鱼得水。他终于可以想之所想,言之所言,为之所为了。而且是,以他被荒废了那么久的智慧和渴望探索的精神。于是便有了《夜的眼》、《春之声》、《风筝飘带》、《海的梦》、《蝴蝶》等等,而这些反叛传统的现代作品,也就成为了王蒙超越无数同道而献给新时期文学的独具品质的礼物。
  这些小说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不够前卫,甚至过时,但是你一定不要忘记王蒙这些小说是写于1979至1980年之间。这个时期的王蒙一定是有着强烈的想要冲决什么的愿望,而这时他又刚好从生活了整整十六年的新疆回到北京,成为了北京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可想而知,当时的王蒙是怎样的满怀了对新文学的理想。他一定是兴奋的,激动的,跃跃欲试的,而且几十年来郁结了无数企望表现的思想,和那种渴望文学描述的愿望。于是他热衷于找到一种最好的,最先进的、也是最与众不同的表现方法。找到一种饱和了冲击力和创造力的思想的载体。
  于是王蒙开始了真正先锋意义上的探讨。他开始试验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他那个时期的作品中,充满了形式感。诸如意绪的任意流淌、时空的倒置、凝固或是运动着的文字的画面、反理性的感觉等等。王蒙在那样的尝试中也许并不在乎作品的成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尝试本身的那种挑战的意义。
  所以王蒙在那个时代的作品变化多端。差不多每篇小说的方式都是新异的,色彩斑斓的。王蒙所崇尚的永远是一种新的东西。推陈才能出新,而求“新”,惟有求“变”。而“变”又是什么呢?那就是革命。
  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中,没有一位杰出的作家不是因为“革命”而留名青史的。无论是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还是福克纳,他们都是以背叛和颠覆原先的文学传统而著名的。他们不愿意总是生活在前辈大师的阴影下,而他们摆脱阴影的惟一的方式就是改变,就是创造出一种先人没有的思维轨迹和描述方式。
  王蒙亦是如此。他以先锋的姿态复出,以革新的方式写作。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发表于1979年10月的《夜的眼》。这篇小说是王蒙现代主义创作的发轫之作。之后,王蒙的这类小说,就像集束炸弹,在短短几个月中,分别炸响在大江南北的报刊上。记得王蒙的这些作品一出现,许多读者便奔走相告,争相阅读,一睹为快,甚至觉得生活都因此而变得丰富了起来。因为王蒙让我们发现了,原来生活还可以被这样表现、被这样描述。当然,对王蒙作品深怀质疑乃至恐慌者亦大有人在。总之,王蒙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无疑深深震撼和影响了文坛。今天的读者重读王蒙,也许不太能感受到王蒙小说的这种特殊的意义。只有走过那段历程、经历过新时期文学发展的整个过程的人,才会理解王蒙的小说对新时期文学的发展是怎样的举足轻重。
  提到王蒙,之所以首先想到旗手这个概念,那是因为在新时期文学中,王蒙始终是文学队伍中的那个领军的人物。
  在我们的印象中,王蒙是作家,是学者,但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文坛泰斗,更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文坛帮主,甚至不是那种故作深沉的文坛导师。王蒙只是行进在文学队伍中的一员。他始终和这支队伍同呼吸共命运,始终和战友们一道冲锋陷阵,或者抵抗防守。王蒙在队伍中,而他与同道们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他行进的位置。在漫长而艰辛的探索中,王蒙始终行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端,并且始终高扬着文学探索的大旗。他不仅坚守着探索的精神,实践着试验的各种文学样式,而且以他领军人物的姿态,始终像一面猎猎战旗,飞扬着,引领文学不断地走向繁荣和多元。
  
  3,王蒙的《夜的眼》、《春之声》、《风筝飘带》、《海的梦》、《蝴蝶》。
  提到王蒙,我们自然会立刻想到他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他的《活动变人形》,他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或者他的那些充满了智慧和幽默的随笔散文。然而人们更不会忘记的,应该是他的《夜的眼》、《春之声》、《风筝飘带》、《海的梦》以及《蝴蝶》们。这些小说让人长久地铭刻在心。有时候人们即或是忘记了小说的内容,也不会忘记和王蒙紧紧相连的这些小说的名字。这些题目就像烙印一样,牢牢地印在了王蒙的身上。提到王蒙,就一定会立刻想到它们;同样,只要一提到这几篇小说,也就自然会立刻想到王蒙。
  重读这些小说的时候,和当年的感觉已有某些不同。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是站在今天的角度回首当年了。所以也许会更清醒,也更冷静,甚至更深刻。但当年阅读时的那种激情犹在,久久徘徊于心际的敬佩犹在,那种躁动兴奋的感觉犹在。
  于是我们问,《夜的眼》那样的作品能被称作为小说吗?几乎没有情节。通篇惟一的线索,就是一个从远方来到大城市的作家,在城市的某个夜晚,去做一件他所力不从心的事情。他莫名其妙地前往,又莫名其妙地被拒绝。这是小说中惟一的人物,以及他在那个夜晚的行为的流程。而这些在作品中却又全不重要,更不是王蒙所在意的。王蒙之所以写到这些,不过是让这些成为对夜晚感觉的一个载体。
  小说开篇就呈现给我们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姿态:
  路灯当然是一下子就全亮了的。但是陈杲总觉得是从他的头顶抛出去的两道光流。街道两端,光河看不到头。槐树留下朴质而又丰满的影子。等候公共汽车的人们也在人行道上放下了自己的浓的和淡的各人不止一个的影子。
  ……
  而在作者所描述的这所有的对夜晚的感觉之后,接下来便是各种各样的景物和意象。频繁地使用句号。短句子。用短句子拼凑起来的夜晚的景象。便是这些组成了王蒙的夜晚,在这个被夜晚的感觉所淹没的过程中,那个叫做陈杲的作家已不再重要,而陈杲辛辛苦苦去做的那件事情也不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王蒙让陈杲异乎寻常地张大的那双感受的眼睛。
  这就是王蒙在那个时代奉献给我们的小说。他是在用他的小说告诉我们,小说也是可以这样写的。可以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甚至没有那种堪称戏剧性的冲突。只是夜晚中存在着的各种各样的状态。变化着的各种各样的感觉。所有的状态都是流动的,流动着的感受和思绪,以及在流动中对事物的感知、思考,或批判。
  这些充满了探索精神的作品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崭新的创作前景。使我们得以用王蒙的方式来思考我们自身的创作。比如怎样捕捉到头脑中纷纷坠落的意识的碎片,比如怎样才能更忠实于生活,比如怎样对行进着的感觉进行描述,再比如怎样才能将意识的流动表现在语言中……
  《夜的眼》是王蒙在形式上的第一次大胆的试验。这篇作品被公认为,不仅开创了新时期意识流小说的先河,而且也带动了整个八十年代文体的革命。
  然后是《春之声》。
  如果说《夜的眼》更多的是意象的堆砌,那么《春之声》就是那种典型的意识流小说了。还是那么简单。一列闷罐车。一个被塞进闷罐车厢回家过年的工程物理学家岳之峰。然后还有什么?便只有随着列车的运动而流动着的岳之峰的思绪了。
  在火车上,我们通过岳之峰看到的景物的不断转换,感受到了那种行进的奇妙。王蒙说,方方的月亮(那是因为闷罐列车的透气孔是方形的)在移动,消失,又重新诞生。于是,那种运动着的状态便存在了。接下来便是思绪的蔓延,或者日行八千里,或者凝聚在一个事物的方方面面。于是有时候动态变得静止,有时候静止的过程又被无限止地拉长……
  这使人很容易想到爱尔兰的那位意识流小说的鼻祖詹姆斯·乔伊斯。他的《尤利西斯》是我在1985年后,第一次在《世界文学》上读到的。那时候的《尤利西斯》甚至仅仅被翻译过来几个章节。其中的“游动山崖”一章,便是这样通过景物的变化,描写了灵车向墓地深处行进的那种运动中的感觉。而在更晚些时候,我又看到了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克罗德·西蒙在他的《佛兰德道路》中,以同样的方法描写了赛马的奔跑。
  而今天要说的,是我们所读到的《春之声》,是王蒙写于1980年的作品,那时候还没有过乔伊斯和西蒙的作品被认真翻译过来。所以应视王蒙以他自己的对事物的感受方式,和国际文坛上那些现代主义的探索合上了节拍。
  后来王蒙也曾对这一类意识流小说发表了他的看法。
  王蒙说,我们搞一点意识流不是为了发神经,不是为了发泄世纪末的悲哀,而是为了塑造一种更深沉、更美丽、更丰实也更文明的灵魂。
  王蒙还说,我们的意识流不是一种叫人们逃避现实走向内心的意识流,而是一种叫人们既面向客观世界也面向主观世界,既爱生活也爱人的心灵的健康而充实的自我感觉。
  所以,你要读懂王蒙这些关于意识流的言论,才能真正地理解《夜的眼》、《春之声》和《海的梦》。而王蒙的这些意识流小说也是真实地实践着他的理论。它们果真地在表现着一种健康而充实的心理感觉,塑造着那些更深沉、更美丽,也更丰实而文明的灵魂。
  王蒙是思想的,但同时也是技术的。他的这些探索无疑是对感性的一种提升,但同时也是关于形式的一种自觉。所以他的作品才能在内容中洋溢出灵性的同时,也充满了一种对形式的敏感和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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