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小说之后

作者:王 蓬




  1983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油菜花开的夜晚》出版至今已20年,我手中的几册,还是从旧书摊购回。长篇小说《山祭》出版于1987年;《水葬》出版于1991年,也都10多个年头,虽有再版,也没存下。常有朋友问及,说明还有读者。作者与读者的沟通,与外部的交流,不就是靠作品!再是,作家出版文集,如同农人收获庄稼、单位年终总结,应视为寻常事情,更应持寻常心态。唯感不同的是白纸黑字,印刷不易,应从容慎重。
  细察30年间,创作发表出版的作品举凡长中短篇小说,报告纪实文学,散文札记游记、创作体会序跋,林林总总,约在400万字左右。若按每卷40万字,要编10卷之多,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考虑工程浩瀚,宜分两步,先编四卷,留下发展空间,待案头计划完成,时机成熟,再续编四卷,合为八卷。诚如是,不亦快哉!
  如何划分选编?翻拣作品中我无意中发现1993年之后,几乎没有再写过小说。先是一惊,待到证实,竟涌起一种淡淡的惆怅与惋惜,因为我至今难以忘记当初创作小说时那种冲动,那种激情和愉悦。《银秀嫂》和《油菜花开的夜晚》均写作于1980年,那会儿我还在乡村务农,但整个国家形势已发生根本性变化。坚冰打破、拨乱反正,多年沉淀积累的生活如喷泉般爆发,心中充满按捺不住的激情,一边在田地干活,一边构思,完全沉浸在物我两忘之中,几次竟把沉重的粪车拉过地界,在满地的轰笑中,我仍一脸茫然。那会几年轻精力充沛,天天熬夜并无倦惫。拿出初稿再精雕细琢,反复修改,一万多字的作品竟能从头到尾背诵。仅是1980年,我就创作了近20篇小说散文,登上《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重要报刊。在陕西文坛站稳脚步,进入有陈忠实、路遥、贾平凹、邹志安、莫伸、京夫等人组成的陕西青年作家行列。在创作第一个长篇《山祭》时,历时三年三易其稿,如负重载忐忑不安。而在创作第二部长篇《水葬》时,却只用38天便全文杀青,其间感受到的并非沉重和艰涩,倒充满轻松和愉悦。那种创作激情至今让我十分怀念,但为何后来不写小说了呢?
  我梳理回顾,这则要归结于我所生活的这方地域,汉中因处汉水中游得名,秦时为全国最早划定的36郡之一,汉代开国君主刘邦曾在汉中为王,并在城南筑坛,拜韩信为大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举扫平三秦,建立汉室天下。两汉延续400年之久,对中国历史进程影响既深且巨,华夏民族也由此统一称谓:汉族。两汉时期丝路开拓者张骞,“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典出者李固均为汉中人,至今墓冢犹存,昭启后人。诸葛亮亦在此驻军八年、六伐曹魏。唐时定都长安,拓疆西南,在秦巴大山疏通秦汉始凿的栈道,即李白咏叹的蜀道,前后七条均从汉中境内穿越,留下众多遗迹,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
  1992年,我应汉中市政府之邀,参加大型历史文化专题片《栈道》摄制组,承担撰稿。历时一年,摄制组全程走完汉唐褒斜道、陈仓道、金牛道、米仓道、子午道等多条古道。古道沿线,残留着大量栈道遗迹;石梁、石孔、碥道、碑刻、墓葬、庙宇,乃至整座荒芜的集镇与城堡。遗迹处处,动人心魄,让人深深为古人的胆识、气魄与智慧激动。
  一切都让人感叹不已,思量不已,深感自己才刚刚开始阅读一部无尽的大书。二十集的《栈道》拍摄结束,精编的两集由赵忠祥解说,先后在中央和二十多家省市电视台播放,获得大大小小的奖励。我由此对中国古代交通、驿道驿站、金石书法产生浓厚兴趣,多次重返古道,对古道的诸多功用、沿途群众的生存状态,风土人情详尽考查,以古道兴衰,究历代成败,毕10年之功,探蜀道奥秘,创作出百余篇历史文化散文和与蜀道、金石、拓印、书法相关的一批历史人物传记。不写小说,但写小说积累的经验却派上用场,对待历史人物始终关注的是人物性格,以及性格对历史事件的影响。而不像历史学家多注意历史事件,只有当人物性格影响到历史事件时才去关注性格,也常一笔带过。比如秦始皇“焚书坑儒”史书仅说“暴戾”,朱元璋大杀功臣,史书也仅讲“克忌”然后又去叙述事件了。其实人物性格,尤其是大人物的性格常影响历史进程,比如上个世纪50年代末的庐山会议毛主席与彭总之争,各自性格就起了很大作用,若换个人可能另有结局。实际情况却是庐山会议对中国历史影响既深且巨,直至导致“文革”悲剧发生。我曾对一位理论家说起这点心得,这位理论家立刻两眼放光,说可以写篇好文章。我说没有写的想法,只想把人物传记写得好看一些。这批人物传记中有历经百年的拓印世家;有清末民初章草大师王世镗;有血战台儿庄敢死队队长;也有当代著名作家路遥、查舜等。其中中篇人物传记《功在千秋》记叙了抗战前夕,修筑第一条穿越秦岭的川陕公路时,我国一批公路界元老赵祖康、张佐周等人为保护国家文物所表现的胆识、智慧和无私奉献。作品被多家报刊转载,并进入互联网,为海内外关注。这些作品结集为《山河岁月》,分为上下两卷,60万字,并附150幅主要由我拍摄的历史遗迹照片。于2000年初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陈忠实、京夫、晓雷、李凤杰等一批作家学者来汉,隆重召开了研讨会,全国近百家报刊发了消息和评论文章。
  写蜀道期间,我又对丝绸之路产生兴趣,先后5次西行,对河西走廊、青海、宁夏、新疆等地丝路进行考查,并在中国作协支持下,出访巴基斯坦(古印度),到伊斯兰堡、拉合尔,直至濒临阿拉伯海的卡拉奇,前后历时几年,行程数万公里,这恰为当年张骞、玄奘等先贤志士所经路线。
  沿途所见:祁连雪峰、河西名城、瀚海大漠、葱笼绿洲、长城峰遂、古堡古关、高原名寺、异国风情,深感耳目一新,人生当行路万里。再是行前检修相机,带足胶卷,不计重量,只图有用。所到之处,必参观博物馆、寻访古遗迹、拜会学人、叩见同行、政协,文联朋友亦多赠当地文史资料和创作作品。每次返回,即冲扩胶卷,整理装册,此为最好的笔记,能提供逼真场景,引发创作联想。再必闭门谢客,整理沿途素材,细阅所得资料,感悟历代情势,体味古人情怀,不计笔拙,速缀成篇。散见各地报刊,竟引起各方关注,读者好评,多篇获奖,新华网站亦发消息,并应福建人民出版社之约,将5次西行所写作品选编为《丝路访古》、《草原之旅》两书,并各配百幅彩照,图文并茂,即将出版。
  但我却委实没有再写小说,常有出版社约稿、朋友问及,我只好闪烁其词。实是未及思考深层原因,只拣有兴趣的活干,无法“为赋新词强说愁”,勉强去写小说。
  后见山西作家韩石山在《文学自由谈》发表文章告诫作家创作不可强求,要遵重规律,提倡青春作赋,中年治学,晚年研究乡邦文献。这顿使我眼睛一亮,这不正是我有感有思却未及想透的问题。青春作赋意思是人年轻的时候富于激情的幻想,适宜于文学创作,也锻炼打磨了文笔。中年治学是说随着年纪增长,阅历渐广,应沉潜下来,接近学术做点学问。老了,别再好高骛远,到处表现,应把写作与治学的经验用来研究乡邦文献,既为家乡做点贡献,也是娱乐养生之道。韩文还举出冯至、吴组缃、朱自清、闻一多、季羡林、沈从文等诸多大家来证明他的理念。大家固然不能去攀比,规律却应相同。
  我暗自总结,1993年之后几乎没有再写小说,那会已45岁,步入中年。用10年时间搞蜀道丝路,不敢妄称治学或曰专家,可参加数次蜀道及石门石刻国际学术研讨会,还有论文入选。在蜀道、金石、书法领域能够与上海复旦大学古代驿站研究专家杨征泰教授、上海博物馆陶喻之先生、西北师范大学季成家教授等学术权威对话通信,学者们严谨渊博使我受益匪浅,更使我着迷于这些领域。不仅目下无写小说的想法,再看计划中的选题:翻越凤岭,是想实地考察秦岭凤县境内一段荒芜却又完整保留着明清格局的古道;探寻仇池古国,是去陇南西和县境,一座高山立壁千仞,山顶却又平坦开阔,秦汉之际,曾为立国数百年之久,领地跨川陕甘三省的仇池国遗址;再是我国最早留法的美术大师王子云、何正璜夫妇与丝绸之路;诸葛亮在汉中的最后岁月;还想为汉水,为褒斜谷作传……这些大约都可列入“乡邦文献”,反正晚年是有活可干了。
  于是,这也就为编选文集提供了时间依据,前四卷主要以小说创作构成的文学景观;后四卷将以蜀道、丝路、人物与山水传记来构筑有文化意味的风光了。
  故文集编选作品时间划定为前20年,即1973年至1993年。所以这样编选是因1973年最早公开发表作品。截止于1993年,因为恰好是20年,主要考虑这个阶段早已尘埃落定,应该让新的读者知晓。
  关于体例和标准,则参照多家文集,尽可能收入各个阶段的代表作,尽可能展示一个文学殉道者走过的艰辛历程。每篇作品末尾皆署最初发表的期刊时间及责编姓名。这也是一种对他人劳动的尊重与纪念。
  整部文集除陈忠实新写总序之外,原版作品中艾芜、贾平凹、聂震宁、韩梅村诸位所作序言。胡采、王汶石两位前辈对《山祭》的评论也都恭录,这自然含着真诚的谢意。
  这四卷文集可以说是我45岁之前文学活动的基本总结。这并不意味着收获与成功,可能还包含着欠缺与失误,包含着一个跋涉者的汗水与磨难、思考或希冀。这有可能给后来者提供经验和教训,更多则是鞭策和提醒自己:在今后的岁月,应永远把写作看成一种普通寻常的劳动,以便心平气和地继续自己的耕耘。
  2003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