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长篇小说《郑和》溅起的猜想

作者:朱苏进




  有个有趣现象:百姓们听说过郑和的很多,但知道郑和是个太监的人却很少。而且,他们一旦知道他是个太监,常感到愕然若失……我也是如此,少年时就读过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羡慕得不行,可直到中年才偶然得知这好汉竟是个太监!当时突感一阵痛楚,好像一件珍藏许久的爱物突然被人毁掉了,伟大英豪怎会是雌雄不明之身?那个厉声叱咤风云、率领龙旗巨舰征服整个大洋的统帅怎会阴阳莫辨?须知,当时大明两万八千名水师是全国军队中最精悍的将士呀,战斗力之强有如今天的海军陆战队。你怎能想象,叱咤这群虎狼们令行禁止的竟然是一条公鸭般嗓子?哦,对于世间尴尬事物,我理智上并无问题。相反,越是尴尬之物,往往越富有内涵。但我感情上不愿接受他是个阉人——曾经不愿。我想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内心暗藏着某种受伤的自尊,人类与人性的自尊。不光我这样,社会好像也是这样。我们的文化传统擅于隐恶扬善,我们赞扬郑和的丰功伟业却羞于言及他割掉了睾丸,以及这件事给他带来的身心方面的痛楚,还有人生与做人的艰难,特别是心灵与命运方面的意义。我们常常把各种窘迫事儿,省略于有意无意之间。在我们辉煌的文化史与王朝史上,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君子国里,就有过两件绝对令人尴尬之物——女人被缠的小脚和男人被阉的睾丸。
  我不禁猜想,阉割究竟毁了郑和还是造就了他?假如没有此事,还会不会有震撼中外古今的巡洋?还会不会有那个肆意张扬的永乐王朝?直到不得不写这个题材了,我开始翻阅有关资料,于是感到更深的惊讶。郑和在《明史》上只有区区二百字,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七下西洋”,更是一句带过。如果修史者对郑和不是不屑一顾的话,就得承认咱汉语真是世界上最精练的语言哪!精练之后还要加以浓缩。你看大师们袖子一挽,就把整整一座山浓缩到三寸盆景中——边角儿还能留些富余。从这个角度欣赏,原来丹青史籍也是个盆景嘛。但当时西方宫廷显赫们,却对咱家郑和敬佩至极,他们喋喋不休地夸他,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太监,洋人们真是固执,非要把郑和看成是开创一个时代的东方伟人。那些被郑和巡使过的南洋蛮邦异国,更对郑和五体投地,以为“郑”就是大明国姓,无数番人只知三宝太监郑和而不知大明皇帝朱棣。之后很多年代都是这样,郑和在海外享受的尊荣,远远高于他在国内的地位。记得西方某著名媒体,在20世纪末邀请国际权威学者们遴选“千年以来对人类最具影响的一百位人物”。人选的中国人只有两三位,其中之一是郑和——那些学者胆敢省略毛泽东却不敢省略郑和。但在郑和的故乡,在咱们汉家,六百年来他却被大幅度省略着。如同伟人都要死两次那样,郑和也被阉割过两次,先是刀锋再是笔锋。刀锋么,再锋利也是一闪而过,而各种朱笔、史笔、文笔、曲笔却可以千年不绝。其方式也像“寓教于乐”那样,笔锋们是在“寓阉于歌”呀。唱着唱着,就把人给阉喽!真有趣。人哪,如果违背自然强行阉割某物——无论那物是精神还是物质,都反而强化了被阉之物的后果。你看,那些太监只失去一个小小器官,社会上却产生出一道生态景观,从而大大丰富了宫廷关系以及多种生命可能。你看,这群阉货虽然不配做人,但他们(她们或它们)却扩大了人类领域、甚至升华成某种人类的意境了(太监这词儿不仅是名词,还是个象征)!此外,不恰当的省略造成的后果也会如此。尤其骇人听闻的省略,更意味着被省略处埋下了丰富的尴尬和丰富的蕴藏。当然,郑和遭此待遇,并不仅由于他是太监,其原因要有趣得多。现在得再次瞻仰一下遥远的永乐王朝,向那位铁腕、雄猜、生命不,止拼搏不休的伟大帝王朱棣致敬。因为正是朱棣造就出了郑和。这一主一仆都具有浓烈的叛逆性——朱棣靖难起兵,篡逆夺位;而郑和身为宦官早就违背了皇明祖训,“内臣不得干政,预者死。”但这对非法的主仆二人,一位征服了大陆,一位征服了海洋。
   听史家说:永乐朝四大伟业——巡使西洋、迁都北平、《永乐大典》、五征漠北,任何一个皇帝只要做了其中一件,就足以雄视古今,名垂青史。朱棣可是四件都做了,而且他不是花拳绣腿,不是做秀,他扎扎实实地做成了三件半!(征漠北成功一半,如上天多给他十年寿命,只怕也会成功。)我猜想:壬午之后的朱棣已经看穿生死荣辱了,他比谁都清楚,他在世人眼里永远是“弑君篡位”之贼,丹青笔墨根本不会放过他。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无须洗涮,放胆创造。世俗与世人联手将他逼到了这个境界:必须用功业来证明自己比那个被篡弑灼建文帝强得多!甚至比自已的父亲、开国之君洪武大帝强,甚至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们强。哦,咱不是尸骨如山了么?可咱创造的功业比尸山高万丈!咱不是血泊登基的么?可咱征服过的海洋比那片血泊大出无数倍!……朱棣这性格,至今还在世间留下一个不灭的证据,那就是南京附近的砀山碑材。朱棣为了给父亲朱元璋立一座丰碑,把半座山都劈下来了。那块巨石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整整齐齐地躺在涛涛林海之上。站在碑材顶上远望,就跟站在高高悬崖顶望天下一样。我最初对永乐皇帝的惊讶,正是从这块巨大碑材开始的。天,他怎么敢这么想?怎么敢这么于!后来听说他的故事才豁然开朗。原来,朱棣通过弑君篡位,已经部分地杀死了他最崇拜的父亲——建文帝就是朱元璋亲立的皇帝,弑父的罪感令他想把父亲举上苍穹,他想告诉天下人并告诉上天:我才是父亲最忠孝最伟大的儿子!……可惜这碑材太大了,根本无法启运,遗为千古恨事。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何会有郑和的七下西洋了。为何如此壮举偏偏出在永乐王朝而不是其它王朝?要知道在我们四千年王朝史上,比永乐富强的朝代可有的是啊。但那样气吞四海的巡洋,永乐之前三千年从未有过,永乐之后的五百年也再没有。这件事,如同鹤立鸡群那样高高地昂立在中华与世界历史上。15世纪时中国那面宝船龙旗,犹如彗星一闪而过,刺花世人之眼后就永远的消失了……坦率地说,这种伟业太不像咱中国人做的。因为几千年来中华子民基本是农耕的,中华文明基本是内敛的、自足的,中华历代王朝也基本闭关锁国,历代天子期待的总是“万国来朝”而自己坐着不动,历代朝廷经常施行是“片板不得下海”而不是纵横天涯。永乐那样气吞四海的巡洋更像是谁干得呢?像罗马的凯撒大帝,像俄罗斯的彼得大帝,搁他们身上才如同把茶杯盖搁在茶杯上那么合适。所以,中国那次唯一的巡洋壮举不但刺穿整个大海,它首先就刺穿了古老中华的传统文明。它暗藏的力量与血性,曾经胀破我们中国人厚厚的躯壳呀!只有把巡洋放到深远漫长的时空背景上一看,更能看出永乐皇帝是多么的非法,多么的叛逆了。巡洋壮举就是辉煌的非法、伟大的背叛!
  任何人如果刚刚听说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首先会被那些巨大的宝船所震惊——长四十四丈,宽十七丈,九桅四层,载重7000吨,甲板可容上千将士排兵布阵。如此巨大的宝船,曾给今人带来长久的不解和苦恼——它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造出来后,如何驰骋万里又不迷航?!要知道这是15世纪的中国舰船,而直到16世纪称雄全球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其舰船排水量也只有500余吨呀……但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惊骇过于肤浅了,咱汉家祖宗在手艺和工艺方面的才赋,从来就是天下一品,他们什么造不出来呀,比那些巨船更值得我们惊骇的地方多啦。我看郑和这个人就比宝船更大些,更值得惊骇。
  其一.从朱棣登基到郑和驾船巡洋,其间只有三年多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造出那么巨大的船舰,难道不骇人听闻吗?!造船木料需取自福建、江西、安徽等省的深山老林,再运至南京龙江港;造船所需的工匠、器物等更要从全国征调。而在建造之前,先要从探索与设计开始,从搭建船台、挖掘船坞开始,然后才谈得上造。因为他们造的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宝船,是人类经验之外的庞然巨物。而他们竟然在三年里造成了——不是一艘,是许多艘!不是模型,是立刻就要巡洋的真船。天哪,三年时间,快得像不像从冰箱里拿出来就上桌了?这其中所含蓄的国力、魄力、甚至是某种疯狂性,难道不令人惊骇吗?!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些宝船不但成功地战胜了印度洋的惊涛骇浪,其中多艘还重复使用,足足服役了二十多年!从一开始,朱棣就决定让郑和统帅这支船队,因此,郑和从奉旨那一刻起就是造船的总领之一。这个从没下过海,甚至不知海水是咸是淡的太监,竟然要负责先打造、再组建、最后再统帅一支史无前例的舰队!天哪,在那三年中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会有多少事务、苦恼及其是非?哦,那些遥远的千头万绪,已经超出我的猜想能力。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郑和是15世纪的中国最出色的CEO!
   其二.郑和带走的不仅是一支舰队,而更像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飘动的王朝!两万八千名船员中,军人方面有总兵、指挥、千户、总旗、小旗及各级军士水手等;行政方面有郎中(管理粮饷)、阴阳官(负责天文气象)、学政(负责文书)、监领舍人(负责军纪赏罚)、教习(负责替军士们写信)以及书算买办等,仅医官就有20多位,医士150多人;船务方面,更有数不胜数的总舵、火长、舵工及水手炮手锚手和五行八门的工匠;此外还专门配备了专业的佛教、道教、回教僧侣,以及多种不同语言的通事舌人。可以说,这船上除了女人之外什么都有。偌大一群人,数百条船分布在方圆几百里的海洋上,如何统帅,如何管理呀?别的就不说了,我只厚着脸问件小事——性欲怎么办?小事中往往能看出大艰难,你是太监可弟兄们个个是精壮汉子啊。医学说过:+个青年男人每天能分泌大约3克精液。照此算,28000人那就是每天80多公斤!每次巡洋,长者两年,短者也有11个月,算下来会有多少?须知它不是几滴海水而是一团炽热的欲望和力量,这力量在漫长巡洋中因为压抑而越发猛烈,如果得不到合适释放就会引发灾难,要么毁灭外物要么毁灭自身。探索频道的记者采访过美国三叉戟核潜艇的艇长,问他,如何让小伙子在这铁狱呆那么久而不发疯呢?那艇长微笑回答,“性爱,没有比性爱更能安抚他们的了。出海半年差不多就是极限,之后我们鼓励他们的女友和妻子赶快来……”一个统帅必须深刻理解人性之后才能够驾驭人,而朱棣在临出海前却给舰队下达过五条铁律,其一就是“严禁淫人妻女,违者斩无赦!”但郑和显然成功地驾驭了将士又恪守着皇帝的钦命,他竟然让水火共容并且各自驯服——关于巡洋的记载中就没有“兵变”之类的事。郑和用什么办法做到的?对此,我只有惊骇与茫然。
  其三.想象一下:600年前有个南洋国王站在海岸,突然看见天边浮来一片岛屿,它们越来越大,遮天盖地,桅顶飘扬着龙旗,炮台进射着火舌……这国王会怎样?我想他首先会以为这些船是上天派来的,大为惊惧和崇拜。但等他知道这船是来自人间、来自大明王朝,而且是一位弑君篡位的皇帝派来时,定会感到深深的警惕和恐惧!要知道郑和所拥有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支战略性舰队,它的力量之强,足以开疆立国,也足以毁灭到访的任何一个邦国!郑和的使命绝不仅仅是寻找流言中的建文帝,更主要是“恩威天下”。这意味着既要有“恩服”的情怀,更得有“威服”的实力。无论恩还是威,最终都是为了让人家服,不服是不行的,大明王朝不允许。让我们站在海外君王立场上替人家想想,君王们能不为自己国家的安危担忧吗?别看他们在接受丰厚敕赏时笑得多么卑谦,其内心忧愁也不可能消除。联想晚清左宗棠西征所引起的激烈民族反弹,当可明白,郑和面临的异族之多、情况之复杂,远远超出左宗棠们。但朝廷远在万里,所以无论安危祸福郑和都不可能请示,他必须临机立断,独自做主。我们可以猜想,他担当着何等的责任?经历多少苦恼与风险?何况那已经不是舰队司令级别的苦恼,几乎是外交部长甚至总理级别的苦恼了!但我们看见,郑和巡洋引发了南亚诸国空前的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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