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瞬间的慈悲

作者:麦 琪




  蒋碧微的回忆录,在台湾是畅销书,在大陆这边也印了不少,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就存有好几本。书名《回忆录》其实只是她回忆录的下半阕:“我与道薄”。在这一半里,她写到徐悲鸿时用笔非常简略,使人很清楚地看到从前的爱已经没有了:“一夜悲鸿突然从广西回来了……然后他孑然一身独往桂林;他这么惊鸿一瞥地来去匆匆,简直使我无法猜测他的目的究竟何在?”不过,她同时还写了也是几十万字的“我与悲鸿”,这又反驳了我的话。我想若换了是我,倘对某个人没有足够的兴趣或者兴趣丧失了,还真是写不出来呢。
  看过上半阕的人说,蒋碧微写徐悲鸿,写的都是怨。这怨也延伸到了下半阕,仍很明晰:怨他自私,怨他出轨,怨他不尊重她屡屡伤害她。我信她所写都是真情——她心思细密,文笔优雅,处在她那个位置上,她确能体察到常人看不到的大师的侧面。她可能偏执、甚或矫饰,但应该是没有撒谎,只看你读时能理解多少了。
  蒋碧微怨徐悲鸿,有几处提到钱。一次是徐给她五十元,叫她把一家五口从南京搬到重庆去;一次是徐托人带给她三十大洋,她生气退回去了:“盖我虽无能,亦不至短此而饿死,是真辱我太甚矣!”还有一次两人为家用起冲突,“他当时答应我两百元,后来因为他罗罗嗦嗦,我自动减少五十元。上个月他是如数付给的,今天忽然托朋友送了一百元来……我不能忍,跑去质问他,想不到他竟痛哭失声,这是我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事。”蒋向徐要钱是没有错的,作为他的妻子,尤其是已经被冷落的妻子,家庭负担逼人太甚,吵也是免不了的。徐竟然哭了,可见是真有苦处;而他前两次落她话柄的给钱,我理解他是个艺术家,不知道生活需要多少钱,在某种场合下应该给多少钱,所以才给出那两笔荒谬数目的钱。
  他不善打理生活,而她又太善于了,可惜,这样两个人要能合作愉快该多好。两人最终了断的那笔数目,仅用钱没法计算:一百万赡养费,四十幅古画,一百幅徐的画。蒋碧微并不讳言这一事实,只说:“我当时提出的条件,深信绝不苛刻,它不仅是悲鸿毫无问题能够接受得了的,同时,它甚至不能补偿抗战八年里我为抚儿育女所花费的代价。”有说法称,徐赶作了第一批画五十幅,连同四十幅古画和二十万元钱“首付”给蒋,可过了一段时间蒋说不算数了,于是又重新付了一百万元和一百幅画,请沈钧儒律师作证,两人立字据了结。此说不知信否,至少一百万和一百幅画没有疑问是事实。或许有人会说,徐悲鸿画一百幅画还不容易?而我以为,越是大画家,作画越难,只为他心目中的标准太高。对于将要签上“徐悲鸿”三字的画作,徐悲鸿怎敢敷衍?降格草草会令他羞耻,他呕心沥血也不敢辜负。如果画出了太好的画,他势必又难割舍,这样感情上也是折磨。真的,蒋女士抚育了两个儿女,而这一百幅画也是他的儿女啊;而她要他的这么多画,也不至于用来怀念的?不管当事人局外人如何众说纷纭,“徐悲鸿花一百万和一百幅画与前妻离婚”这一事实听起来,让我们觉得徐悲鸿颇有风度。从蒋碧微那一边看呢,她也很有风度。在钱的问题上,要么像电影里那样把递过来的支票一撕两半,要么,就得要个漂亮点的数目,否则对自己是个侮辱。有律师一再对徐解释,因为两人其实并未办过结婚手续,所以除子女的抚育费用之外,对蒋的其他要求都可不理;而徐按蒋的要求付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忠厚的人。他干不出那种事——以无婚书为由拒付赡养费。那也太不合他一代美术宗师的身份了。
  蒋碧微回忆录的末尾处说:“从此我以离婚时徐先生给我的画换钱为生,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也不曾用过任何人一块钱。”她说,对于钱财,她一向喜欢来去分明,丝毫不苟,她就决不肯要张道藩的钱。是的,她爱张道藩所以不肯让钱掺杂进来,不爱徐悲鸿了才跟他谈钱,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爱了,确是件悲哀的事,迫使彼此留下不良的印象。不过,蒋碧微结尾的那句话羡煞多少离婚妇女;她们的赖着不付子女赡养费的男人,怎堪比得徐先生!
  徐悲鸿把一百幅画交给蒋碧微的时候,还另外送给他一幅《琴课》——画上就是她,那是他俩从前在巴黎的时候,他画的拉小提琴的她。我是无从找到记述徐悲鸿对蒋碧微曾经的感情的文字了。你如何知道一个画家的心意?看他的画吧,如果他画中的她是美的,那他就是爱她的,至少他的画笔落在画布上显现出她一个细微而动人轮廓的一瞬,他已经饱蘸了爱意去画那一笔。《琴课》里,是“她”,侧背对着他的“她”,我们只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和优美的身姿,专致于琴。蒋碧微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徐悲鸿带她私奔的时候,两人都还太年轻。年轻得或许不懂得爱,但为什么是带她,不是别人呢?他那与生俱来又训练有素的发现美的眼光,那时已经不会是幼稚的了。
  蒋碧微这本回忆录的封面,用的是徐悲鸿的另一幅画《箫声》,画中娴静地吹着箫的女子,也是她。如果是全本回忆录,用这幅作封面固是极好;可这一本其实只是下半部,内容是张道藩心目中的蒋碧微,封面上却依然是徐悲鸿心目中的蒋碧微,这就不太合适了。张道藩当年赴欧洲也是去学画,而且学了七年,可是有徐悲鸿如泰山压顶北斗在上,他纵然画过碧微又怎能拿出来甘拜下风?让碧微选,她只怕也会选徐的画作封面——这个问题不好细究了。
  
  徐蒋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因为有他额外送她的她的画像,予人一种温情犹在的感觉。廖静文说,他知道碧微很喜欢那幅画,所以带去送给她。从另一面来理解,也可以是这样:这是我从前画的我爱过的你,现在把它还给你,你珍重吧。信吗?徐悲鸿后来再也画不出蒋碧微来了。
  之前,有一段时间徐悲鸿意图与蒋复合,把一个戒指交给蒋。这枚戒指上镶着一粒红豆,是他一个女学生孙多慈送给他的。徐将之镶嵌成戒指,背面还刻上“慈悲”二字,是他二人名字的璧合。徐把戒指转赠给蒋表明决断和示好之意,又惹得蒋大怒:你是要我永远记得这件事吗?这件事,我看到的资料对之的描述都简略、闪烁:孙才华出众,考入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时候绘画成绩是一百分;与徐悲鸿相恋十年,后因父母坚决反对而分手(这孙家父母倒是可爱)。其实这件事情,描述越是简略越好,既保护了这段爱本身,又引发人的遐思。他爱过她吗——蒋碧微说,徐悲鸿爱的是艺术,不是任何人。把这句话的正确成分提炼出来理解这桩传闻——当他看到她运笔作画的灵慧娴巧,该激起他心头多大的惊奇和震荡;绘画本是无须翻译的艺术,心有灵犀之人,一点即通。他俩即便只有画布上画笔的贴切缠绵,也已胜于无数……我想有一种女人会羡慕孙多慈。尽管这件事后来过去了,但又有什么事情不过去呢?十年很长,却也短;瞬间极短,而又无限地长。
  孙多慈后来也是著名女画家。多年后,她在台湾,曾作一小横幅《芊芊牧鹅图》:鹅十余只排队前行,伸颈舒翼,顾盼长鸣,姿势各异,栩栩欲活,后一小儿挥鞭赶之。孙最擅画鹅,这幅画的情趣可以想见。而“芊芊”呢,则是她孩子的小名,就是那个赶鹅的孩子。图后还有芊芊的父亲题的小词数首。——孙多慈很幸福。感情的来去她都做得很好。
  尤其好的是——她没说什么,都留给自己了。公开是一种失去,即使幸福得为人称羡,自己剩下来拥有的也减少了。
  2003,6,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