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湘西女人歌者

作者:包晓玲




  阅读土家族青年作家彭学明的散文作品,让人感受最深的是他那字里行间跃动着的生命激情与美丽。那些身处大山深处的湘西少数民族,他们生活简单纯朴却充满诗情画意,劳动艰辛沉重而洋溢着欢声笑语。他们生长在山高路陡、地旷人稀的自然环境中,敬神爱美,意志坚强,面临各种生存挑战而不言放弃,背负着历史的重轭却从不叹息。而湘西女人,则更是一道格外亮丽的风景。她们除了具有湘西少数民族共同的性格特征外,更兼青山绿水赋予的聪慧灵巧、娇憨秀美而独具魅力。彭学明深谙湘西女人美的形态、美的内蕴和美的真正意义。她们的美,是在艰难劳作和生活重压下磨砺出来的,由一串串风雨洗刷过的日子连接而成;她们的美,是在大自然的滋养和各种娱乐活动中熏陶出来的,由一首首热辣奔放、意味深长的情歌交织而成;她们的美,泥土气息浓郁而又妩媚动人:“不管风怎么吹日怎么晒雨怎么淋活计怎么磨,湘西女人就是水灵灵、绰约约的,洋溢着最为引人心动的生命气息。”(《湘西女人》)正是这种困苦压不住、劳作磨不掉、活泼泼的生命气息,成为彭学明散文女性美的主要特征。
  在彭学明的笔下,女人坚毅如山,女人柔韧似水;女人创造了生活,女人经营着希望,女人们成为推动民族进步、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
  首先,彭学明着力表现的,是在艰辛劳动中的女性美。彭学明足在湘西这块土地上摔打成人的,深知山里人为了生存而付出的血汗和劳动的繁重程度。湘西女人从小就比兄弟承担更多的家务劳动,长大成人后,养儿育女操持家务,田里地里、上坡下坎还有做不完的农活,如果是单亲家庭或丈夫有病,女人就更苦了。擅长抒情写景的作者怀着温爱为她们营造出景色优美的劳动环境,然而,无论是清爽的晨风、灿烂的阳光还是动听的鸟鸣,都只是作者送给她们的体贴和慰藉,却难以减轻她们承担的劳动强度。作者塑造得最为感人的,是那些负重而艰难前行的女人形象,譬如抗旱队伍里年近七十的老母亲和那些靠双肩和背篓背出一家生计的背沙女:
  母亲,提着半桶水如蚁爬行。手酸了。腿麻了。全身的汗水紧贴着肉背流成艰辛的泪了。可母亲依然走着、爬着,甚至挪着,把水从山脚提来,淋在庄稼上。蓝天丽日下,母亲的满头银发,格外夺目。(《庄稼地里的老母亲》)
  她们像一支艰难爬行的驼队,昂着头,驼着腰,挺着腚,一步一步顽强行进。长流不息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身一身,一阵一阵,结出了白花花的盐茧,晒出了油渍渍的水垢,在女人们的衣服上布展。酉水河呀,你是背沙女儿的坚韧和汗水流成的河!(《酉水背沙女》)
  这些艰难行走在山路、河坎的女人,步履沉重而坚实有力,躬腰曲背却韧劲十足;在生活的重压下她们没有了女性的娇嫩和苗条,她们无从保养,她们变得粗糙,然而,那重负下扭曲的身形,却让人领受到一种撼人心魄的美感。这种美,柔韧,坚强,饱含着创造生活的热情和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作者撷取的这一幅幅劳动画面,逼真地再现了湘西女人的生存现状,用笔凝练而沉重,表达了内心深处对这些女性的崇敬、关爱和心疼。这些负重的女人,她们都有着一颗宽容而善良的心。她们承受着生活巨大压力而没有怨天尤人,她们出力出汗而不会依附于人;她们用劳动,获取生存的资源,她们用劳动,得到世人的尊重,而艰辛的劳动,也使得她们意志顽强,心胸宽广,无私而忘我:心里装着的,是亲人,是他人,是所有她们爱着或需要帮助的人。
  其次,作者浓墨重彩渲染的,是娱乐活动、情爱角逐中的女性美。在这一层面上,那些在日常劳作中勤做苦扒的青年女子,在节日欢聚的歌舞中抖落掉生活的酸辛,显示出多情爱美、活泼妩媚的天性。她们是情爱生活的主动者,她们在对歌中试探郎心,在舞步中燃放热情,敞开心灵率性而为,大胆得很。彭学明非常欣赏这种湘西女儿美,总是描画出宏大的歌舞场面,让她们尽情释放生命的活力和激情:
  含苞待放的女子,檀香浮动的女子,一潭秋水的女子,举案齐眉的女子,在这山花丛里穿行起落,踏花追歌。……女人,被这排山倒海的角逐感动了,也蜂拥着上去,踏花。踏,一朵朵花踏成花瓣了,花朵,一地细碎的红唇,在脚下睡满。(《踏花花》)
  大朵大朵的少女,正坐在一片草地。她们是一个个散着油香的汉字,等待诗人前来。是一尾尾跳荡琴弦上的音符,等待乐手前来。是一支支色彩斑斓的水彩,等待画家前来。她们做了心爱的鞋,她们等待着一双心爱的脚。……这踩惯了大山和瓦泥的脚,今天交上了好运,手舞足蹈地冲上去,踩响一路爱情。身背爱情的女子,早就转身跑了,只留下一片青草和笑声。(《踩花鞋》)
  这些女孩子们,她们在大胆追逐爱情,勇敢地接受爱情,尽情地享受爱情。她们没有踌躇不前,没有忸怩作态。在蓝天绿野的衬托下,她们那灵巧的身姿,醉人的笑靥,那坦率直露的爱情行为,无不让人感觉到一种动人心弦的青春美。这种美,火辣,浪漫,无拘无束,是生命热能的自由燃放,是人性美最直接的体现。作者极力张扬青年男女爱情角逐中女孩子的真诚和热情,写得开阔大气,热力四射;同时又不忘女性特有的对幸福爱情的心理感受,写得周密细致,丝丝人扣。彭学明表现这种女性美,是源于他对生命价值的认识和对女性生存方式的理解。在传统的汉族文化体系中,女性在情感生活中处于被动承受的地位,她们被选择,被接受,她们或被赋予神圣的母性,或被视为祸水、妖精。而在彭学明的笔下,情爱生活中男女的地位是平等的,是自然的,是水到渠成的;男女双方互相选择,互相需要,共同创造幸福。在《湘西女人》和《整后生》中,作者描写了一种男女的嬉戏场景:一些泼辣的湘西小媳妇常常将她们喜欢的青年后生衣裤扒掉,整治、“调戏”他们,获得的是快乐和满足。并且,她们整后生并无具体目的:“只要她们高兴,她们就会随时随地把后生们整治一番。”真是开心而得意。
  此外,彭学明在散文中常常将女性视为大,自然的精灵,将女性美与自然之美融合在一起。在他的笔下,女人们给朴素的大自然增添了灵性,给平凡的日子带来传奇。无论是春光中,秋景里,雪野上,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有了女人,大自然变得美丽多姿,充满了生气;有了女人,劳作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洋溢着温情。彭学明写景,最擅长用拟人手法,赋予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以人的品格与性情,而其中喻体用得最多的,是女人。譬如描绘流水:
  水的脸是薄的,薄得如一丝透明的蝉衣,什么宝贝玩艺儿全都看得见。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全是古典美女而淑静,一颦一笑,如落英缤纷的唐诗宋词,淅淅沥沥,勾人心魄。(《猛洞河水色》)
  像一个温柔的女子仰天躺着,沱江悄无声息的绕城廓而去。千年不变的年华在小河里洗涤,苗人土家的情歌在小河里沉落。(《走凤凰》)
   一曲流水,就是一只长袖,飞着深宫欲海,民间哀情,古典的浪花,新鲜的笑脸,千回百转,常转常新。那是女人起伏的胸膛与奶子,款款抖动白皙的花蕊。其实,流水本身就是女人柔弱无骨的精灵,摇摆的风姿,牵动两岸民俗、两岸风情。(《流水写意》)
  在这里,女人与流水融为一体,灵性泛动,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滋润着自然、历史和湘西人的生活。彭学明用流水的高洁品性,表现了湘西女人美好的心灵和丰富的精神世界。
  通过这些女性美的展示,我们可以看出,彭学明散文中存在着明显的女性崇拜倾向。女人是美的化身,是自由的象征。她们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田间地头劳作不息;她们热情坦率,敢爱敢恨,能歌善舞风情迷人。她们大多无名无姓,操心着,牵挂着,将长长的日子过下去,彭学明从小失去父爱,被父系家族抛弃,是母亲吃尽千辛万苦将他拉扯成人。完整家庭的缺失,不仅使他经历了生活的苦难,更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屈辱和不平。人们不去谴责父亲的无情,却反而歧视苦苦挣扎、独自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这使得彭学明重新审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命运,深刻地体察女性的生存努力和心路历程,并在心目中确立了女性的崇高地位。在他的散文作品中,也总在讴歌湘西男人的雄壮人生,并罗列长长一串伟人、名人的姓名,然而我们仅仅对比《湘西男人》和《湘西女人》两篇作品,即不难看出,他以男人的描绘声势夺人却稍显空泛,而表现女人虽平实无华却细腻生动、感人至深。可以说,在精神上,彭学明更倾向于对女性美德的皈依。在他不多的表现其他少数民族风情的作品中,有一篇作品格外耐人寻味,那就是《泸沽一片湖》。在这篇描写摩梭人爱情生活的作品里,作者热烈地赞美母系氏族社会遗风犹存的摩梭人的生活,而他们的恋爱方式和母系在家庭的幸福生活,尤其让他羡慕。孩子们只知有母而不知其父是那样自然,那样理直气壮而天经地义,父亲的缺场,伴随着的不是遗弃、歧视,而是自由、健康和快乐,在母系亲人的照料下,孩子们没有精神痛苦与压抑。彭学明真想做个摩梭人。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泸沽湖边那种女儿国的生活方式,才是他最心仪、最向往的理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