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游向源头

作者:谢友鄞




  我这个现实的人,常常把历史看做一位新娘,掀起她红色的盖头,真叫俺眼花缭乱,赏心悦目。
  不少人说:历史是任后人打扮的婊子。
  那么,您是一位嫖客。我不,我不敢轻薄历史。我从哪里来,我是什么,我将向哪里去?多少哲人为此苦思竭虑。
  走进福特博物馆,一个叙述美国工业发展史的恢宏世界,进口处第一件展品,竟是一把陈旧的铁锹。植物学家布尔班克用过的,由爱迪生插在这里。 它象征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在此交汇,工业文明由此发源。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锹,敲响史诗般黄钟大吕。
  早在公元1846年,英国学者梅德赫思特在翻译《书经》时,提出距今三千年前,武王伐纣,被周打败的殷人,渡海逃到美洲。 从而为墨西哥早期文明的兴起找到了源头。
  ——西方学者哗然。
  1973年,加利弗尼亚进行水下考古,发现一批人工石器,表面上积有3毫米厚的锰矿物。 美国学者按锰积聚率每千年1毫米计算,认为是三千年前中国沉船的石锚,再次提出殷人航渡荚洲说。当然,又是一场西方式官司。
  我看重的是,大洋彼岸的后人们,沉浮起落,扑扑腾腾,探寻美洲起源的拗劲儿。
  我们的大陆上,也曾迷雾翻涌。走出“内拱神京,外悍夷虏,最吃紧处”的山海关,就是关东了。 很长一个时期,学术界、文学界的许多人士,认定关东文化南来于中原,北来于西伯利亚,关东无本土文化的源头。确实,文献无证。
   直到1983年,在辽西牛河梁,发掘出四万平方米的石砌城堡遗址。专家认定:“五千多年前,这里存在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原始文明社会。”中华民族的文明史,豁然向前推进了一千五百年。 中华民族的发祥地,由黄河流域扩展到关外辽西。
  1997年,朱镕基总理亲批巨款,开发红山文化,一条条公路、国家铁路、地方专用铁路修建起来。雄浑的汽笛声,震撼了苍凉的辽西边地。 我们在边区小站下车,改乘中巴,直奔牛河梁。 我们前呼后拥,闯进用铁刺围起的红山文化遗址,廉价雇来的当地看守,嘴角吊起轻蔑的笑。我知道,一辈子没有见过火车的他,眼界骤然阔了,中科院副院长陈宜瑜,率领九位科学家,曾来这里考察孔子乌化石种群,为国际古鸟类,与进化大会在我国召开做准备。我知道,联合国文化官员也来了,嘀哩嘟噜地跟他道客气,莫名其妙地恭维过他。 见过世面的看守没有阻拦我们,于是,金字塔、女神庙、大型祭坛、积石冢群、陶质妇女裸体塑像,便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女神庙后面有一条30米宽,2000米长,用沙、石、黄土修筑的神道,五千五百年前的车辙印异常清晰:辙深三、四厘米,呈梯形,辙底干净,砂石被辗向两侧。历史的车轮过去了,辙迹留下来,留下神秘的遐想。
  康熙、乾隆皇帝到过这一带,数次私幸民间女子。此地人以龙子龙孙自居,特别仗义,动不动便造反。我觑一眼尾随在后面的看守,他猫着腰,仰巴脸,一对淡黄的眼珠盯住我们,像要扑过来,咬我们一口。不知情的,会后紧。我蹲下来,看守凑到我跟前。 他那双手,尽是疙里疙瘩的筋、茧,用寸纸卷旱烟。 看守望着倒背一双双手、向前踱去的我的同伴们:县长助理、县文化局局长、文联秘书长……说:“官们?”
  我一笑。
  他朝我眨眨眼睛,说:“不当官受气,当官生气。”舌头伸出来,紫黑,舔湿纸边,卷好烟,递给我。
  我谢绝,说:“当不起,太冲!”
  看守问:“你是侍候他们的?”
   我们俩面对面,他奇异的大。我一副文弱相,他将我当做秘书之类了。他叹口气,说:“男子以才取祸,女子以貌取祸。”
  我没能笑出来,没资格哂笑。在这里,乡间看守的一声叹息,便透露出独特的文化韵味。我站起来,傍着神道辙迹,像一条鱼,游向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