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他诚恳了,就能教我们

作者:罗伟章




  如果我说《自省、调适及其他》(《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一期)是韩石山先生写得最好的文章,既显得武断,又怕惹韩先生生气。理由是我没读过韩先生的全部文字,同时,大多数创作者都敝帚自珍,说他(她)某篇最好,就顺理成章地把其余篇什抹掉了。这种话对一个作家说,很难说是夸奖。
  但韩先生的这篇文章,的确感动了我。不管文学思潮如何一日三变,文学笔法如何晃晃悠悠,文学名词如何花样翻新,它到底属于美的范畴,如果作品不能拨动人的心弦,很难说一个好字。那些历久不衰的世界名著,仔细想来,无不是因为它们搔到人心的痒处,才感动了一代接一代的读者。事过多年,我们还记得住书中的某个情节或人物,是因为那个情节或人物让我们笑过,哭过,惆怅过,寂寞过。至于别的,哪怕是异常深刻的见解,也往往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干净——它可能营养过我们,但时过境迁,我们就会心安理得地认为那些见解是自己的,而不是某个作家的:惟有作家灵魂里滋生出的真挚情感,我们无法剥夺。韩先生的小说、散文及杂文,我以前都读过。小说读得最少,是因为他写得少,更因为我觉得他的小说实在不怎么样。杂文读得最多,某些惊世骇时之语,当时的确让人耳目一新。然而,读完最后一个字,也就丢开了,而且常常生出一种“空”的感觉,除了知道他是一个“酷评家”,没多少别的印象。惟有这篇《自省、调适及其他》,我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而且推荐给身边的朋友,他们把刊物还回之后,我准备还要读一遍。
  也就是说,韩先生感动我的,不是他的识见,而是他的诚恳。像他这种年龄的人(“行将花甲之年”),不老,也不年轻,能对自己和别人(尤其是年轻人)如此坦诚讲话的并不多。恰恰相反,我们常常接触到的,是端着架子的“大作家”,因为搞了几十年创作,因为发了些文章,出了些书,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泰斗,欺骗自己,也欺骗身边的文学爱好者。他们不会像韩先生那样说出“我是个过气的作家,若说是个学者的话,也是个不人流的学者”,更不会像韩先生那样,把自己一生的几个阶段公之于众:激情消退了,便不再侍弄小说和诗歌,而是放下作家的架子,从事一些别的更有益也更得心应手的研究。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需要勇气。有些人宁愿实践这几个阶段,也不愿说出来,因为下一个阶段无疑是对前一个阶段的否定。而众多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总以为只要发表了一篇小说,便是永生永世的小说家;发表了一首诗歌,便是一辈子的诗人;凡出自己手,便字字珠玑,不愿意否定自己;即使自己否定了,也心惊胆颤地维护着“面子”,生怕别人否定。因此,他们决不愿意说出来,让众人知晓。殊不知,人都是长着眼睛的,你不承认,人家也早巳看出来了。你坐在那里当专业作家,领国家工资,却多年不见一篇作品,即使出一篇作品,也了无生气,但你还一口咬定自己是作家,出席大大小小的会议,宣讲没任何人听的创作经验,自讨无趣,多没意思。音乐中的高音部分是最少的,承认自己已从“高音”部分滑落,对己对人都有好处。它不仅可让你客观地评价自己,获得心灵的安适与恬然,找准重起炉灶的基点,最经济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量,同时也不损坏你什么,反而会获得别人的尊敬。比如我读了韩先生的这篇文章,就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艺术能让我们每一个人得到满足,但它对现实却无济于事。”(罗曼,罗兰)这句话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作家是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而且只能是如此。艺术之所以能让我们得到满足,其首要的因素,便在于它的诚恳。诚恳才能产生真爱。离开此道,艺术不可能达到“质朴”的最高境界。凡·高是被公认的世界上最孤独的怪人之一,可他在给他弟弟的信中说:“我愈来愈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热爱人民,更具有艺术性的了。”这种理念,牵引他走向最真实的外部世界和最透彻的内心生活,从而遗世独立。沈从文写出了《边城》这样的“神品”,可他说:我下笔的时候,从来就没想到过创新。他知道所谓独创,就是意志和长期“诚实地观察”所付出的努力,每写一篇作品,都让自己灵魂中最温润的水汁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并滋养读者的心灵。我在重庆念书的时候,由于搞文学社,常请当时人气极旺的诗人傅天琳来校讲学,彼此也有了一些私交,她常说的话是:很年轻的时候,创作允许耍一点儿花招,写过几年,再这样就不行了,必须以老老实实的姿态,说出你最深的体验。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创作分出几个阶段,其中除了有“激情消退”的因素,还有社会风貌的变迁而带来的读者取向的转化。写不出来了,或者写出来没人读,不写是最高明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最光辉的选择。我当然不否定“坚定”;“坚定”到底是让人敬仰的。可坚定者和天才一样,乃世间希罕之物。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情形是,或者对新写法竭尽讥讽批判之能事,或者违心地丢掉自己的风格,跟着别人亦步亦趋。一战之后,德国出现了一批新兴作家,由于“分割世界”在他们内心形成的强烈震动,使他们在写作上采取“支离破碎”的笔法,读者也欢迎这种笔法。如此,那些能用清楚而准确的德语从事创作的老作家,突然失去了市场。少数人歇笔了,少数人坚持自己的写法,更多的人,则是学年轻人的样,打乱语言的结构,闹出了许多笑话。你血液里不是个那个东西,你对自己也不诚恳,怎么可能收到好的效果?对这些人的作派,斯蒂芬·茨威格大惑不解,其实很好理解,惟一的原因,就是那些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过气”。
  对自己也不诚恳的人,就别指望他对别人诚恳,更别指望他能创作出真正过硬的好东西。
  歌德说:“他学习过了,他就能教我们。”我套用这句话:“他诚恳了,他就能教我们。”读了韩先生的这篇文章,使我认识到:韩石山不仅是一位酷评家,他还是一位具有真知灼见、真诚诲人的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