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我对“知识分子写作”的多次误读(外一篇)

作者:叶延滨




  “知识分子写作”,这是前两年在一个诗歌圈子里的专用术语,用来表明一个群体的写作姿态。也许圈子内的人知道其含义,但如果稍稍圈子外一点,就拿我来说吧,我就产生过许多的误读——
  误读之一,这是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写的作品,不是口述的由别人整理的民间作品,更不是首长讲话由秘书起草的官方文书,是知识分子亲自动笔,自己独立完成。
  这肯定是误读,因为文学作品不能由别人代写的,文学作品的作者也都是知识分子完成的,特别在今天。过去常说的知识分子之外的“民间文学”是指街头巷尾的市井流传,也是指乡野村姑的口头讲唱,现在都不存在了。酒楼茶肆行吟的歌手,手机电脑上传发的小段子,虽有民间色彩,其实原创者也是文化高高低低、知识大大小小的受过正规教育的一分子。当然,也许是区别于“官方文书”,比方说“民间写作”也是一个口号,这比较明了,一是指写作者是“体制外”人士,自由职业;二是指写作姿态是民间立场,不是只听领导的,专门和老百姓想到一起。标榜这个口号的,有的是前者,有的是后者,有的两者都不是,偏要这么说。这些都可以理解,比知识分子写作要通俗些。
  误读之二,知识分子写作是学院派写作,写作者多是学院里的人士,或者是以学院派为主要表现的写作。这理解也许有一半正确,因为在知识分子写作圈子中,有一部分是学院里的教授讲师。但肯定这种解释有误,因为我知道在这圈子里,也有不是学院的,甚至与大学关系不大的人。
  这肯定是误读,大学作为学术中心,向来把做学问当作正而八经的主业,把搞创作当作旁门左道,或者是“不务正业”。对于搞诗歌理论者而言,学院派是正道;要说搞诗歌创作,出个学院派恐怕就难了。当然,这是老观念,“新新学院派”就另说。
  误读之三,知识分子写作是真理性写作。高尔基对知识分子有一个定义:“是在每一分钟都在准备挺身而出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捍卫真理的人。”这很了不起,如果是搞哲学的一个派别叫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很认真的一群献身者。但写诗歌的人,真想用这个定义来表明“真理在我手上”,有点过线了。写诗,讲究有真情,但有真情不等于有真娌,写诗在讲道理,而且是真理,那就不是写诗,是在上哲学课了;
  这肯定是我的另一个误读,何况高尔基说过这句话没有,也不一定。据说是个叫夏里亚宾的歌唱家转述的。没办法考证。
  误读之四,知识分子写作是皮毛写作。有个伟人说过,知识分子是毛,要附在一张皮上。知识分子写作就是“没附上皮的毛”写作,简称皮毛写作。
  这肯定是一种误读,如果是王朔说的,我信,他喜欢这样调侃自己,更喜欢这样调侃知识分子。
  误读之五,据有关人士指出,知识分子这个词是从俄语转写的,中国最早据音译为外来词“印贴利根追亚”,表意知识分子,大概太拗口,没像布尔乔亚、英特那雄耐尔这些词高速流传下来。这个俄文词也是在1907年才进入英文辞库,语意是“专指俄国民粹派到民间去唤醒民众的那一群可爱的智者,引申为有教养并且对平民百姓富于同情心的读书人。”也许“知识分子写作”正是表明这样一种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式的热爱民间立场的写作姿态。
  当我正为我的这种认真考证的初步成果而自我陶醉时,“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彳’诗歌群体中的某些诗人,爆发了口水大战。阵线的双方都有我尊敬的诗人,当然,我也发现其中有些什么也不是的起哄者。面对这个阵式,我只好承认,我的解读肯定也是一种误读。在这场口水战中,我曾对正在北京大学进修的诗人朋友杨克说:“你是民间写作立场《诗歌年鉴》的创办人,又是官方公务员系列的处级干部,现在又是知识分子写作大本营的访问学者。民间立场加上官方身分再加上知识分子写作,你到底是谁?”他笑了。
  从事多年的诗歌创作实践和诗歌研究工作,试图对“知识分子写作”这个定义做出准确的定义,是我最失败的一次研究。当然,我感觉到他们要表明什么,如同感觉到一首现代诗的意味,只是说不出来。
  读电脑体文学
  读报,称由于进入了电脑E时代,留下过作家笔迹的“手稿”现在成了贵重收藏品,比如普希金的一页手稿现在的市价已经超过一万美金。这个消息让人高兴,准确点讲,是让一部分人高兴的事。哪一部分?存有大量作家手稿者和尚在用笔写作的人,当然,他们现存的手稿和正在生产的每一页手稿,绝大多数现在只是“后备万元户”。这个消息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一些尚未换笔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们,在下决心追赶电脑时代,丢掉手中那支笔的时候,又多了一点阻力。
  我读这消息,产生的是另外一个惊叹号:啊,真的,现在是进入电脑文学的时代了。我这里说的电脑文学,分两个方面,一是指用电脑代笔,写出来的文学作品;另一种是电脑与网络结合形成的网络文学。电脑换笔写山来的在纸质媒介发表的作品,仍和原来一样吗?不完全一样。新的手段经过十来年的运用,不仅给写作者提供了方便,向时也悄无声息地“捉刀代笔”改造着写作者,从而在今天给我们呈现了电脑体文学的广阔天地。最有代表性的是三类:电脑体长篇小说,电脑体报告文学,电脑体长诗。这三类电脑体文学已成气候,几乎改变了原来三种文体的品格——
  先说电脑体长篇小说。中国目前每年的长篇小说总产量据说是八百部,也有说上千部。这个数量不仅创造了中国之最,也创造了世界之最。与此同时,中国长篇单部作品的发行量,大概能上十万也就了不得。读金敬迈的回忆录《好大的月亮》,他谈到当年的长篇《欧阳海之歌》时讲:“《欧》总共发行了大约是两三千万册,《收获》发给我2040元稿费,解放军文艺社不发,只给了修改费和样书……”今天听起水几乎是天文数字的发行量,如果金先生小说及其印数放到今天,一本书的版税就够他当亿万富翁。而在那时,他是平均印一万本书得一元钱稿费。当然这是非常之例,这样的小说一部的总发行数也超过今天一千部。《欧阳海之歌》还算不上经典巨著,《红岩》总发行多少?《家·春·秋》多少?《红楼梦》又多少?当然不能以多少论优劣。每年的一千部中,十分之一是好小说,那就有一百部了。百分之一是好看的小说,那就有十部了。有那么多吗?别问我,问你自己(“工作需要”的评论家除外),你读得卞去的有几部?
  那么,市场上百分之九十的长篇毛病在何处?各有各的毛病这里不说,只说通病“电脑体”。传统长篇小说靠什么吸引读者?曲折的故事、生动的人物性格、优美的景物描写、复杂的内心情感……最要命的当还要有好的文字功力!现在的电脑体小说通病:有故事没人物,有场景没风情,有对话没文采。传统的长篇小说作者写起来痛苦,读者读起来痛快;电脑体长篇是作者写起来痛快,读者读起来痛苦。原因也有多种,只说电脑体小说中还能火一把的那一类吧:长篇电视剧脚本电脑体小说。近年来,鼯—火一把的长篇大多要和电视剧接上轨,因此,为电视导演写故事,代替为长篇读者写小说,是一些长篇作者动笔时的对象感。只要故事好了,导演看上了,其它的问题迎刃而解:人物嘛让演员去塑造,景物嘛让摄像去拍摄,场面嘛让群众演员去起哄。只要改变成电视剧,小说的发行量也会火,作者收入也会多,评论家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抢着评。有的长篇小说,干脆就是直接从电视本子倒过来删改而成。
  小说退化为故事,这对一部分长篇来说,是电脑体通病。当然以部分小说的粗放性经营,推动了中国电视剧事业的发展,也不好说就是坏事,也叫作一种“进步的遗憾”吧。那么,长篇报告文学,动辄就是大部头,写得痛快,连电脑键盘都不想敲,直接用扫描机往里录入资料。有点像伊拉克给联合国送报告,抬出就是万页书;只是读者不是核查小组成员,没兴趣。长诗不是没好诗,也有。但动辄数千上万行,这就想让读者经历精神苦难了。读诗要感情投入,感动一下是好事,激动得一小时不能平静也不算麻烦。要叫人提起精神读上一万行的长诗,有这样的读者吗?反正我不行。一次参加一个长诗研讨会,我只提了一个建议:“这八千行长诗,你若是要修改出版,我建议你不要大改动,想办法精改出一百行,能让杂志选用,读者读了也说好,这部长诗就成功了。”我是真心给他出点子,我认为这样做比开研讨会出效益。会后有人说:“你这是在给作者出难题!”我想不通:一片好心怎么被认为是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