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永世流传的神话
作者:[俄罗斯]瓦尔姆·波格丹诺夫作 丘沙 译
这是一位古怪的人,从外貌上分不清他是欧洲人还是亚洲人,他的一个肩膀上纹着基督教的十字架,另外一个肩膀上——却是伊斯兰教的新月徽,佩伊朗盔甲,手持直剑。他既说法语,也说阿拉伯语。至于信仰,他信仰三大神和基督,他知道祈祷文的第一句话“我们在天之父”——就是说他是自己人。然而,他不喝上等葡萄酒,而是喝背囊中装的一种深色液体。最古怪的是眼睛,仿佛是蓝眼睛,像湛蓝的天空,可是在战斗中,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愤怒的金光,好像是地狱中的两座熔炉。
我们这个小小的团队又上路了,那个怪人也与我们同行,从此灾难也随他而至。异教徒袭击我们,不知道在这沙漠中是从哪儿钻出来这么多人的?没有一天安生。我们企图摆脱他们,可是怎么也无法甩掉,他们骑着马,不停地喊着:“拉哈里!拉哈里!”也许陌生人是叫这个名字的吧?
陌生人领我们绕道前行以迷惑萨拉泰人。他把我们带到最荒僻的地方,砂石荒地,前面是悬崖。可是我们信任他,跟着他走。没有水时,他能弄到水,好像突然从石块下面涌出泉水似的,食品吃完了,他到沙漠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去掉四肢的羚羊,胴体上有血痕,好像是老鹰的爪子抓出来似的,他的手指沙沙一响——火焰马上就冒出来了。
这是一位古怪的人。也是个好伙伴,言谈举止彬彬有礼,甚至他沉默时也很慈祥,在他身边有一种安全感。不过,突然间他躲到一旁,一连几天缄默不语,此时,你若走到他的面前,他就会朝你吼叫,大声呵斥你,吓得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仿佛误入疯狂动物的笼子或者你的脚下裂开了无底深渊。任何时候,就连最热的时候,他也从未脱下过肥大的斗篷,也没有摘下过手套,他沿着砂石走路十分困难,好像踩着厚大的鞋底前行,可是一旦遇上马匹,他就飞似的,仿佛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而他的马四蹄离地飞奔,丝毫没有感觉到骑手的重量。
这是一位古怪的人。如果他不是善良的基督教徒,如果不是面临死亡的威胁,我们也许会把他扔在沙漠中的。
走到了悬崖边缘,我们本该沿着狭窄的山石裂缝走向空地,可是在那里萨拉泰人追上了我们。又开展了激战,我们冲向山石通道。这时陌生人说:“由于我,你们才陷入不幸,这些可诅咒的灵魂只需要我,你们向前走,我留在这里阻止异教徒。”我们没有反驳他,排成一行在悬崖之间的窄缝中艰难前行,我走在最后。
我看见陌生人站在石块之间,把剑举到头顶,高声歌唱,他唱的是优美的圣歌,我任何时候,在他之前,以及在他之后都没有听到过这样优美的圣歌。也许在以后,当我上天堂时,在那里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将会再次听到它。我加快脚步赶上自己的同伴们。我背后迷人的歌声戛然而止,重又响起仇恨的喊叫:“拉哈里!拉哈里!”圣歌中断了。令人肝胆俱裂的可怕惨叫声响彻了悬崖峭壁。这惨叫中充满仇恨、痛苦、愤怒,群山为之颤抖。我禁不住转身向喊声望去,然而,既没有看见陌生人,也没有看见他的尸体,只是看见一个闪亮的光点,像难以捕捉的反光似的腾空而起,紧接着就是一缕缕的轻烟沿山石蔓延开去,仿佛想通过山石渗透到其内部深处似的。
这是一位古怪的人。那么,他到底是不是人呢?我不知道。他是善良的同路伙伴和真正的基督教徒。他勇敢搏斗,不害怕流血——自己的,他人的。他不为自己生命担忧,我不知道,他靴子中是否有蹄子,或者斗篷下面是否有翅膀,然而,他却死得像个真正的人,至于死后他将怎样,不是我所能判断的。
次日早晨,四个不期而遇的人离开了无人问津的小旅馆,他们是大学的硕士、神甫、乐师和骑士,他们各走各的路。硕士在想,回到大学以后着手写一篇关于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的人的本质。神父准备自己布道演说,题目是以各种外形来诱惑基督徒的魔鬼的阴谋诡计。乐师用竖琴给一首赞颂那些为保卫上帝陵而战的天使的壮士歌配曲,而骑士继续赶路,并回忆着古怪人的那双神奇的眼睛。
(五)
很久很久以前,在收割的大忙季节里,敌人的军队逼近了位于小多瑙河桥旁的自由村庄——盖特里梅罗夫卡。
在粮店后面的废弃房基地上,男子汉们偷偷地集合了起来——这一时间村里的没有到远处去收割的男子汉都来了,他们悄悄聚在一起,不让敌人发觉,也不让婆娘知道。
所有的男子汉都来了——有铁匠,有砍柴人,有木匠,就连患有神经根炎的卡尔雷奇老人也来了,此外磨坊主、烤面包师、鞋匠也来了……还有裁缝马迪阿斯也来了,他抱着自己的小女儿,因为妻子带着小姑子赶集去了。
男子汉们聚会商议他们该怎样对待敌人的进犯。铁匠说:我们自由的村庄从来没有背叛过我们的国王,从未允许大批敌军践踏我们的土地。砍柴人大声敲了一下斧头,可是心想,从前敌人也从来没有到我们这个自由的村庄来过啊!一向能言善辩的木匠请求患有神经根炎的卡尔雷奇老人作为见证人,宣誓说:宁愿用刨子刨光自己,也不能让敌人踏上国王和王后的领土。卡尔雷奇老人点头表示赞同,接着他用出乎意料的男低音唱起了年轻时代在集市上打架时喊过的战斗口号。磨坊主在想起木匠妻子时不知为什么脸红了,开始声嘶力竭地号召人民拿起武器,并补充说自己一生积德行善。鞋匠啪的一声用拳头捶了一下胸脯,喊着什么关于上帝、灵魂和母亲之类的话,而善良的烤面包师在大家高昂的战斗喊声之下,把自己的工作帽扔到地上,踩了又踩……裁缝马迪阿斯也喊了一些战斗口号,只是声音不高,生怕吓着紧贴在他怀里的小女儿。
男子汉们决定成立自己的军队反抗敌人。他们选举了唯一有文化的磨坊主当统帅,大家报名入伍。铁匠,砍柴人,木匠……砍柴人建议再等一等,等那些外出收割的人们回来。而卡尔雷奇老人则反对,认为时间不容耽误,而且男子汉们也不能中断收割,在卡尔雷奇说完之后,鞋匠和烤面包师也报名入伍……裁缝马迪阿斯也报了名,不过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没有征得妻子的同意,此时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头,只有磨坊主没有报名,因为他已经是军队的统帅了。
军人们准备武器以便战斗。
铁匠拿起一把大锤和一把老虎钳。砍柴人往腰里塞了一把大斧子,木匠本想抓起斧子,看见砍柴人已拿了斧子,他就拿了一把刨子。卡尔雷奇从板棚里拿出一把没有用过的镰刀,磨坊主从旧磨盘底下掏出一支生锈的火绳枪。鞋匠找出了用来切割鞋底的锋利板刀,烤面包师——拿了一大筐烤馅饼……裁缝马迪阿斯抱着小女儿,因为没有人照看她。
这支队伍从盖特里梅罗夫卡村出发,偷偷地向敌人阵地走去,只能偷偷地走,因为不能让敌人发觉,也不能让婆娘知道。
男子汉们走了。怪模怪样,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看样子,甚至没有喝过出征酒,看样子甚至没有人催他们走……他们就这样走了。
次日,敌人的军队从这个自由村庄经过。
从中午到晚上,因长途行军而感到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来到小多瑙河上的旧桥前,他们之中有步兵、骑兵、弓箭兵、长矛兵、铠甲兵。长长的马队拖着三门巨大的工程炮。笨重的四轮大车慢悠悠地走着,发出隆隆响声。
街道两旁站着男子汉——这个时间在村子里的所有男人,即昨晚从远处收割地回家的所有男人。他们站在那里,两眼看着地面。
敌人的军队、辎重车队鱼贯而行,在村子里行进了很长很长时间。而最后的一伙人来到这里时,黄昏已降临了,进村的是七名骑士和一个带着金色头冠的人。
他们个个身穿沉重的盔甲,骑着强壮的战马,威武雄壮,不慌不忙地在村子里走着,低垂的夕阳照得金属佩饰闪闪发光,三角形盾牌反射出落日余晖,第一块盾牌上挂着的是铁匠的大锤和老虎钳,第二块上是大斧子,第三块上是刨子,第四块上是镰刀,第五块上是火绳枪,第六块上是锋利板刀,第七块上是面包篮子,而第八个人双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当骑士们走到裁缝马迪阿斯家门口时,第八个人从马背上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孩交给满脸泪痕的发胖的女人。然后他们转过弯去,跟随在离开村庄的军队后面。
村里的几位雄壮的保卫者没有生还,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只是在一周之后,牧人发现,山岗上出现了八个新坟墓,墓上下垂着其他王国的军旗。
在这个僻静的村庄,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为死者哭泣,有的人嘲笑死者。有的人赞颂不共戴天的敌人的豪迈和英勇,并对此表示尊重,有的人惊讶这些没有教养的庄稼佬的愚蠢和天真,有的人因毫无意义的死亡而困惑莫解……有的人认为他们是傻瓜,有的人称他们为英雄。不过,有谁能说清楚划分傻瓜与英雄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呢?有谁能说清楚小多瑙河汇入大多瑙河的分界线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