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孩子
作者:管舒宁/译
他牵着她的手,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明白。她没有哭。她想问问,要是情况并不是她猜想的呢,但她没问,因为她不想听到那是真的。“没什么。”父亲说。他带着她走进房间,那是母亲的房间,可以俯看到花园。她摸摸母亲的手,父亲把她抱起来让她可以吻到母亲的脸颊,他过去经常这么做。他们下楼的时候,教区长克罗泽尔先生正站在客厅的窗口。她不知道他在这里。随后,戴利夫妇也来了。
“你同我就待在这里,”戴利太太在厨房里对她说,“我想听你念书。”但星期二没有朗读作业,实际上是又学了首诗,还有六个句子要写。“那么把它们写下来好吗?”戴利太太问,“你想得出来吗?”
她不想写。她学会了那首诗,父亲过来坐在她边上的时候,她背给他听,不过明天她不必去莫蒂默小姐那儿了。早晨人们来了。她可以听见厅里和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听不见说话声。母亲死的时候是下午。
“那不像康妮。”罗伯特说。
“不像。”
当孩子们告诉特丽萨康妮对他们说的话,她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苦涩的直觉猜想到,好端端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想知道自己和罗伯特什么地方做错了。罗伯特只是不知所措。
三个星期不到,婚礼就将在克罗泽尔先生的主持下举行,纯粹是个家族聚会。接下去没有外出,也不会有蜜月,因为农场每年这个时候不方便做这些。
“康妮还说什么了吗?”
特丽萨摇摇头。她不知道,但猜想也没有别的了,她猜对了。
“我们要结婚,”罗伯特说,“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它。”
特丽萨迟疑了一下,不过片刻工夫。
“没有什么。”她说。
“孩子们会处得来,即便他们相互不认识。”
特丽萨没有说不认识的话兴许倒好办了。她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可是梅莉莎,以前从不哭的,现在动不动就哭,陌生人倒不会像她这样受到影响。
康妮假装在看的那些书就放在餐厅壁炉两旁的书架上。那曾经是她母亲的书,从乡村拍卖会上买来的,书架放不下的时候还扔了一些,它们都旧了,属于另一个时代。“《红发女人》,”她母亲说,“你会喜欢的。”还有《布拉德医生的回忆》和《鸳梦重温》。只有《牙买加旅店》还留着封面,黄色的,没有一幅画。“还有《星星下凡》,”母亲说,“你会喜欢《星星下凡》的。”
康妮带着书上了屋顶,她发现了两个石板坡间的这个铅皮水槽,宽得足够躺在上面。每次跑到那儿她都但愿自己不必再同父亲较劲,她一直很小心不在那里逗留太久,以免被发现。有时她会站起来,有巨大的烟囱挡着,不会被发现。远远的,她看见父亲在田地里,要么是特丽萨在天竺地里。有时候梅莉莎和纳特在车道上,纳特坐在梅莉莎的自行车后架上,两条细细的腿抬得老高,生怕被夹进车轮里。
特丽萨发觉自己没有很好地爱过罗伯特,而她自己,倒是比过去更加坚定地被爱着——仿佛是困难让他们靠得近了,她想。或许是出于恐慌?别的时候她也会琢磨,是出于恐慌,才敞开心扉相互信托?是出于恐慌,才使得丧了妻的男人与被抛弃的女人维护着他们过去未能维护的东西?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孩子们的倔强在嘲笑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切看起来都错了。
“康妮。”
罗伯特在堆着家具的外屋找到了她。她把一只防尘罩叠好放在一边,自己坐在一张没有弹簧的扶手椅上,那椅子被扔掉已有好些年了。
“康妮。”他打扰了她,因为她没有听见叫声。
她在看《傻瓜桥》。
她用手指指着读。她冲他笑了笑。没人觉得她近来变得阴郁了,没有那种迹象。即使是在对梅莉莎和纳特说这房子不是他们的时候,她显然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很烦恼是因为特丽萨和我要结婚了,康妮。”
“我很好。”
“以前你好像不介意的。”
扶手椅有个带翼的高靠背,褪了色的红色天鹅绒满是窟窿,绣着花的地方大概是椅背套吧。
“好看极了。”康妮说的是她手中的书。
“是的。”
“你看过吗?”
“如果你愿意让我看。”
康妮点点头。他们可以讨论这本书,她说。假如他看的话,他们就可以讨论这本书。
“是的,可以。你一向喜欢特丽萨的,康妮。你也一直喜欢梅莉莎和纳特。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
“能不能不放在这里,这些你不要的家具?我们能不能不把它们放在这里?”
“放在外头对于家具来说有些潮湿。”
“那么我们不能搬回去吗?”
“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康妮?家具?”
“要是扔书的话,我要先知道每一本都讲的是什么。”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些书不会被扔掉!”
“我想它们会的,肯定。”
罗伯特走开了。他没有去找特丽莎告诉她这场谈话。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造一个畜栏,让母羊通过一个消毒水槽在里面走。它们正在里头挤挤挨挨呢,他还想着自己心不在焉的声明和康妮不满的回答。“哦,快点,快点!跟上!”他不耐烦地呵斥着羊群,没有陪着女儿,他不知道康妮会不会恨他。他感觉她会,虽然没有类似的东西显露出来,从她的话里也听不出来。
她从房顶上看到下面有一辆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车子,猜想着它的来头。在那个摇摇晃晃的威尔士衣柜的一只抽屉里,她找到一张商品目录,想起来它被丢掉了。“熨烫淀粉浆。发酵粉。”她念道。
她从房顶下来的时候车子就停在院子里。车旁站着个男人。他问起要卖掉的家具,康妮猜到他会问。
“有人吗?”他问她。
他是个红脸膛的大个子,穿了件衬衫。他以为自己肯定找不到这个房子,他说。他问她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他是不是找对地方了,她想说不是,可特丽萨正好从屋子里出来了。
“去,把你父亲叫来。”她说,康妮点点头,她从房顶上看到父亲在哪里,便往那里走去。
“别把家具卖掉。”她恳求着,却没有说买主已经来了。
距婚礼还有五天的一个晚上,特丽萨开车到农场去。差不多是上床的时候了,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便给梅莉莎留了个条,告诉她自己去哪儿了。已经过了一点半,要不是农场上万籁俱寂,她真想再开车离去。宽敞的客厅里还亮着灯,罗伯特听到了汽车声。他让特丽萨进来,承认他一直在喝酒。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道理。”两人拥抱的时候他说。他问也没问,就给她倒了点威士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丽萨。”
“我理解。”
“今天下午我在挤奶,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但是我能听见她的恳求,我想她是着了魔了。可后来我们交谈了,这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她铺好桌子。我们吃了我煎的鲑鱼。我们还把碗洗了。特丽萨,亲爱的,我不能毁掉她余下的童年。”
“我想你大概是喝多了。”
“是的。”
他没有坚持说得有个解决方法,特丽萨明白他所担心的,知道没有解决方法。她自己也害怕,眼下两人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一起忍受着由他的忧虑产生的恐慌。孩子也开始在绝望凄凉中等待,某些举动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于恐怖了?他们没有讨论那里面包含着什么样的想像,那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在愤怒的痛苦中,在绝望中,在背叛中滋长,它可能会变得忍无可忍。
他们沿着车道走着,在清冽的空气中相互依偎。天空在变亮,还有一个钟头就要破晓了。危险的影子伴随着他们,那样变化莫测,使人无法心存侥幸。
“我们的爱情还是有麻烦,”特丽萨低声说,“一直会有。”
一只牛犊出生了,分娩很顺利。父亲为此筋疲力尽,康妮看得出来,下了一星期的雨差不多也停了,把他冬天选播下去的种子泡进了泥潭里。
“哦,会好起来的。”他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弄着炉子上热着的盘子,小心翼翼地弄着她煮的咖啡,让它凉一会儿。晚饭时候来杯咖啡是他一向的习惯。她热了牛奶,把它从锅里倒出来。
面包切好了,一片一片放在桌上,边上是黄油。还有西红柿,有第一批布莱尼姆和最新一批泰莓。猪排在锅里也煎得发黄了。
并非全是冷漠:罗伯特清楚。在那些如同眼下正在流逝的时光里,还有在其他时候,他观察着女儿的倔强里到底是什么魔鬼,当然在那个问题上,是没有恶意的。在厨房里,两人是如此亲近,而在户外萧瑟的秋天里,当她在田间向他走来时,她又成了一个承受者,那些事情得让她去承受一种她无法拒绝的责任。在她看来,似乎一个人为组成的家庭会强令她那样做,或许已经在强令她了。
罗伯特开始理解了,特丽萨承认没有一件事情如她所想像的那样好。不存在能够取消其他权利的权利,现实比起她为离异的女人和丧妻的男人所构想的要差劲,同样,也不存在公平。他们有些草率,她敢说,虽然两年的空当看上去已经够长了。他们有些笨拙,却都没意识到。他们有些粗心,虽然都不是粗心的人。他们该受到一点责备,但仅此而已。
罗伯特知道,流逝的光阴会使这个夏天被遗忘。时间会将剩下的东西收集起,并且保证女儿对记忆的敬意是出于爱,这爱同样是有意味的,甚至意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