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讨厌鬼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姜 倩/译




  “可你不能因为厌倦了她,就把她赶走啊。”
  阿长说,这样的日子他再也过不下去了。她不是抱怨个没完,就是拉长个脸,还故意糟蹋他的粮食。
  “那你为什么不让另外两个老婆给你烧饭呢?”
  可是他家里的情况似乎很复杂。年纪较轻的两个女人彼此嫌恶,但在一件事情上两人立场一致,那就是要让大老婆留下来,因为她用处大了。照看孩子,为菜园锄地,到草原上去拣烧饭用的调味香料,这些都是她的活儿。再说,这个丑八怪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乐子。她永远是家里的笑柄和傻子,生来就是为了给那些四肢健全和长相漂亮的人取笑的。
  父亲提起一本有关当地习俗的手册,手册里十分肯定地讲到大老婆应当由小老婆来伺候,大概是对于她不得不放弃丈夫宠爱的一种补偿吧。阿长一家的情形显然与这套温情脉脉的理论背道而驰。父亲本想为他找个解决方案,就像一个人想在药典里为某种疾病寻找药方一样,找不到便恼火起来。阿长没完没了地跑来抱怨,这种情形持续了数周之久,终于有一晚,父亲受不了了,让他闭上嘴巴,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好。阿长怒气冲冲地沿着小路大踏步回家去了,嘴里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一根草秆儿。在家等待他的,除了两个吃吃窃笑的年轻老婆,还有那位长相丑陋、整日愁眉不展的老妻,她是他头几个孩子的母亲,是家里的苦力,是他所有麻烦的根源。
  几个星期后,有一天父亲随意地问起:“唉,阿长,最近过得怎么样?好了吗?”
  阿长只说了句:“是的,主人。她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阿长耸了耸肩。是的,她走了,是突然离开的,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那个女人来自尼亚萨兰,离这儿很远,要走好多好多天的路。她肯定不是自己走的吧?是不是她的一个兄弟或叔叔来接她的呢?或者,她是和一群路过此地的返乡的非洲人一起走的?
  父亲琢磨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这不关他的事。他很高兴手下最能干的黑人又能心无旁骛地干活了。让他尤其感到高兴的是,这个麻烦结束得颇为及时,因为接下来每年一次运水的头疼事就要开始了。
  附近有两口井。那口新井是我们专用的,井水清凉,喝到嘴里甜滋滋的,但是每年7月都会干涸。老井里的水略微有股味道,颜色浑浊,但是水量充足。每年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那要视雨水的多少而定,我们都要和整个村落的人合用那口老井。
  阿长讨厌每周四次跑上三里地的路用水车去老井拉水,村里的女人也不高兴去趟井边还得算好时间,省得挡了水车的路。于是,抱怨声总是此起彼伏。
  今年,我们还没开始使用老井,就有人开始抱怨了,说那口井里的水发臭了,主人应该把井清理一下。
  父亲含含糊糊地表示,有时间他会清理的。
  第二天,村里的女人们派了几个代表过来。六七个女人站在后门口,嚷嚷着再不尽快清理水井,所有的孩子都要病倒了。
  “我下周就清。”他不情愿地向她们许诺。
  第二天上午,阿长为我们拉来了今年第一车老井的水,我们一打开水桶的盖子,一股恶臭就在整幢房子里弥漫开来,更别提去喝桶里的水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井盖给盖上呢?”父亲对那些满怀怨气在后门徘徊的女人说。他真的生气了。“上一次清理老井,就清出了十四只死耗子,还有一条死蛇。我们这口井里就从来没有这些东西,因为我们每次都记得把井盖盖上。”
  可那些女人们好像认为,水井盖或不盖,是一种不可抗力,和她们无干。
  每次清理水井的时候,我们都前往观看,因为这像某种仪式一样,对我们有着吸引力。就像剥玉米,或是头一场雨水,清理水井预示着一年中的一个转折点。仿佛一座被围困的城池在做着储备物资的各项准备。树木草叶渐渐干枯了,太阳升得很高很高,躲在一层尘霾的后面;空气变得异常干燥,树叶在热浪的烧灼下全都烤焦了。清理水井既表现了人的某种信念,也表现了某种抗争。整整一个下午农庄都会断水。一口井已经完全干涸了。这一口被排干后,还会不会有水,皆听命于地下河流神秘的潮涨潮落了。假如不出水了,那怎么办呢?因此,每年都会有一个夜晚让人忧心无眠;次日清晨,当阿长来到后门,满面笑容地报告井里打上来新的水了,那一刻简直像是过节一般。
  但是,这天下午我们没有坚持看完整个清理的过程。井里散发出的味道让人无法忍受。井边四周的石头上摊满了泡得肿胀的死老鼠,这是每次都会清理出来的东西;还有一具小羚羊的尸骨,它可能是天黑时掉到井里的。之后,我们就沿着小路离开了,这条路现在暂时成了一条河,由一桶又一桶灰色发臭的井水汇流而成。
  出事的消息是由阿长本人来向我们报告的。事后,我们努力回想当时他那张表情生动的脸上是什么神情。
  原来,在倒数第二桶水被打上来时,水桶里浮着一只人的胳膊,确切地说,是几截断臂。人们一块一块地把她捞了上来——那个“斗鸡眼”,阿长的大老婆。他们从她戴的手镯认出了她。最后,阿长下井把她的头捞了上来,这才凑成了一具全尸。
  “你不是说你老婆回家了吗?”父亲问。
  “我以为她回家了,不然她还能去哪儿呢?”
  “好吧,”父亲最后说,这件事让他恶心极了。“假如她是自杀,为什么不吊死在一棵树上,却要弄脏我们的井水?”
  “也许她是失足掉进去的。”阿长说。
  父亲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是啊,可能是这样。”
  后来,我们谈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些黑人居然会自杀,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是一种傲慢无礼的行为,因为这么做就表示他们拥有和我们一样细腻的情感。
  再后来,有一次父亲在随便闲聊时,说了这么一句:“唉,我也不知道,我他妈的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很不错的牧人。”
  (特约编辑 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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