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茫然无处

作者:[德国]克丽丝塔·沃尔夫 作 赵 丹/译




  克丽丝塔•沃尔夫(Christa Wolf)1929年3月19日生于德国瓦尔特河畔的兰茨贝格,是当代德国著名小说家和文艺批评家,也是来自前东德的最受争议和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1949年,她在耶拿大学和莱比希大学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同年加入民主德国统一社会党,1951年与作家格哈德•沃尔夫结婚,婚后生有两个女儿。1961年她以《莫斯科故事》登上文坛,1963年以分裂的德国为背景的小说《分割的天空》给她带来很大的声誉,而另一部《克丽丝塔的世界》(1968年)则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与《童年的模式》、《卡珊德拉》、《茫然无处》等作品一起,共同形成了她的以理性主义和女性主义为特色的文学风格。沃尔夫后来成为德国作家协会会员和中央委员会委员。
  沃尔夫的一生和作品见证了民主德国的发展历程,主题从环境论、核威胁、无度的科学到德国问题等,涉及面十分广泛,探讨的范围包括纳粹的过去、女性主义和边缘人的角色等。美国学者库恩认为,克•沃尔夫的思想里含有马克思主义,她要做的实际上是追寻共产主义的哲学渊源。她在政治和文学活动中抨击时弊,但又必须经受文艺审查,她对当时的政治体制深感不满,但她又不愿意离开东德去西德,尽管作为作家,她享有这方面的特权。正因如此,她才成为当今德国文学的重要发言人。
  《茫然无处》写于1979年,即作家比尔曼被取消东德国籍之后三年,将当时的政治问题编织进了虚拟的作家克莱斯特和女作家君特罗德的邂逅故事之中,通过细致的心理描述,展示了男女主人翁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克莱斯特在当今被公认是德国文学史上与歌德、席勒并驾齐驱的三大戏剧家之一,除了一些被自己烧掉的作品外,留下了大量文字优美的散文、书信和戏剧等,最有名的剧本有《彭提西丽雅》、《破瓮记》、《施洛芬斯泰因家族》和《海尔布隆的凯特卿》等。君特罗德和克莱斯特一样,也是一位不得志的失败女作家。他俩是同时代人,都属于边缘人,都不愿意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和对完美人性的向往,但结局都很悲惨:1806年,26岁的君特罗德在温克河边用匕首刺死了自己,1811年,34岁的克莱斯特在万泽湖畔用手枪打死了女友亨丽艾特后自杀。
  《茫然无处》是一部严肃的作品,被许多知识分子一读再读,库恩认为实际上是一部哲学史和人类史。为了通过新闻审查,沃尔夫的作品往往不进行正面批判,而采用了隐含的手法,理解起来常常很困难,读她的作品最好要和当时的历史语境联系起来,《茫然无处》尤其如此。它像一个谜,涉及的文学、哲学、神话、历史、宗教、科学等内容都是间接提及,多用隐语,你可以读到卢梭,也可以从文字的空白中读到叔本华,这是作品的晦涩之处,也是作品的吸引力所在。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小说中也含有些消极和悲观的成分,书名就暴露了这一点。“Kein Ort. Nirgends”这个书名,合成一个字就是乌托邦(Utopie)。
  译者
  
  我浪迹天涯,怀揣一颗炽热的心,如同北国土地里撒落的一颗南国的果种,它长啊长,却怎么也不能成熟。
  ——克莱斯特
  我有一种感觉,似乎看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两个自我惊恐地对望。
  ——君特罗德
  
  时间离我们远去,留下清楚的痕迹。
  前辈们,你们是鞋掌中的血。目光不出自眼睛,话语不来自口中。无形的体态。坠落复又升入天国,在远远的坟墓中彼此相望,从死者中复活,永远原谅我们这些罪人,令人伤心的天使和约伯般的耐性。
  而我们,永远不满足于言语中残存的灰烬般的味道。
  永远不知沉默,如同我们得体的那样。
  说请,谢谢。
  请。谢谢。
  千百年的哄笑。回声可怖,多次被打断。怀疑回声之后是一片静寂。只有灵魂的伟大才可以替触犯法律者赎罪,才可以使自己和罪人和解。
  克莱斯特,由于过分敏锐的听觉他的精神遭受打击,因看不明了的理由而逃亡。漫无目的地用他古怪的足迹度量着欧洲撕裂的地图。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是我的幸福所在。
  这位女士,君特罗德,囿于狭窄的社交圈,若有所思,目光犀利,如玉的容颜难以抗拒,毅然决然要为不朽而生,为不可知而牺牲可知。他俩的邂逅是美丽的传奇。
  莱茵河边的温克小城。恰当的地方。
  1804年6月。
  谁的声音?
  白色的手节骨。隐隐作痛的手,是我的手。我认可你们,命令你们放开紧紧抓着我的手。这是什么?弯曲成弧形的木头,沙发的靠背。闪光的座垫,有着模糊的颜色,银蓝色。镶木地板。我站在上面。客人们三三两两闲适地散布在房间内,就像板凳,罗列有致。他们熟谙此道,必须承认,不同于我们的普鲁士。耽于享乐,高贵。品位,品位。他们称之为文明,我称之为奢华。保持距离,应该不会有多长时间。
  这个月,失去了。克莱斯特想,我要把它赢回来。静下心来吧。我怎么想于他人是吹皱了的一池春水。于我自己更不相干。有一个笑话,我很以之为自豪,就当它是我的。冷不丁我也想用它来吓一吓可怜的枢密官。
  我像一只羊一样跟随他,如众不同就是病症。可以出游?韦德金说得对。自然。以上帝和魔鬼的名义,我是健康的。健康如同悬崖峭壁上的那个愚人,普罗米修斯。他能活上千年上万年。我很想问一问大夫,那个会长大的器官在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可以将它取出来去挑逗老鹰。不必奉承众神。不必求永生,虔诚的愿望。
  瞎胡闹。谈兴正浓的他们是不会理解的。我不能融进他们的圈子。品茶畅谈,邀请书上是这么写的。墙在我身后,真好。明亮得好。右手边是一排窗子,宽阔的视野。前景中下坡的马路边有几幢村舍。绿草茵茵,有树木点缀。瞧莱茵河,缓缓流动的清泉。而远处,轮廓清晰,微微起伏的山岭,山岭之上是描绘不出来的蓝色,是天空。
  窗边的小姐挡住了我视线中的风景。
  是的:大自然无条件的正确。对光线过于敏感,君特罗德用手遮住了眼睛,走进了门帘。啊,大自然,能被人记在心上,能成为你的知己,即便是痛苦,也值得!这些日子这一行诗总是忘不掉。疯子诗人。在一个精神病人那里寻求慰藉——莫非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已后悔,为什么不呆在教会的女子学校,在昏暗的房间里,躺在窄窄的床上。不要让头痛袭来,不要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从法兰克福赶来,不言不语,拒人千里之外,打扰人们的兴致。人们宽容了我,容忍了我的冷漠,就像对一只奇思怪想的蟋蟀,要求我无外乎乐天知命,从此时到彼时。但是对掩饰和逢迎我毫无兴趣。对这个世界所认同的事情我毫无偏爱。它的要求、法则和目的对我来说都是颠倒的。
  胸口上的压力,打早上以来,打那个梦之后。这个梦又浮现在眼前。跟着一群人她走在一片舒展的平地上,既陌生又熟悉,身着一袭白色长裙,走在萨维尼和贝蒂娜之间。萨维尼突然贴脸张弓,将弩弓瞄准。她看见林边的狍子。听见自己惊叫一声,但是箭已经射中了它。脖子上中了一箭,那狍子倒了下去。身边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的贝蒂娜第一个目睹了灾难。尼娜!她惨叫一声。伤口是在她脖子上,她用不着触摸。贝蒂娜的白手绢染红了,君特罗德不得不感慨,梦中的颜色是多么鲜明。流血在她看来是常事。这时从土里冒出来一个低矮的帐篷,里面蹲着一个长满毛发的小精灵,他在一只锅里不停地搅拌着冒着热气的让人恶心的汤汁,一只手——惟一会动的手——毫不畏惧地探入不烫又镇痛的汤汁,这只手将汤汁抹在她脖子上的伤口上。奇迹瞬间发生。她感觉伤口在愈合,消失。梦醒时她触摸那块地方:秋毫无损的皮肤。梦的影子:这就是我从他那里可以得到的。她不许自己哭,慢慢地她忘记了这个梦以及她伤感的原因。
  现在她明白了:是萨维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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