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风化的女人
作者:[日本]木村红美 作 高培明 译
“我的房租是先从工资里扣掉的,很方便。”
轮到我焚香了。
我合上颤抖的手朝棺材里望去,跟没几天前我们互相挥手道别的时候相比,玲子的脸消瘦得多了,嘴唇上淡淡地涂着在公司里从没见她涂过的口红。我真想快点忘掉她现在这副样子。
丧礼结束的时候,外边已成了狂风暴雨。走出殡仪馆没几步,我撑的塑料雨伞就被风吹得散了架,只好躲到佐伯撑的那把带着芬迪商标的伞下边去了。
“植田在公司的时候总是那么稳静,怎么天气却好像是在发火似的呀?我其实今天本来是有约会的呢。”
“我觉得老天不是在发火,是悲痛极了。”
走在旁边的三好科长虽然自己的伞眼看就要被吹跑了,却还是在仔细听着我们的对话。
“我总觉得植田以前好像一直很难跟你相处,她这是在对你发火吧?”
“瞎说八道。”
佐伯噘起嘴,甩起她那穿着高跟鞋的脚,故意把地上的积水溅到科长的脚上,我的鞋子里也进了一点水。
由于飞机停飞,我们得临时在机场附近的商用旅馆过一宿。我被安排跟佐伯住一个双人房间。
“你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刚把今天没法回东京的事打电话告诉凉一,佐伯就问我了。她已经脱下丧服,换上了一套灰色宽松衫裤,一边问一边还把装在淡紫色安娜苏瓶子里的香水一个劲地朝脖子和手腕上喷。我没有带替换衣服来,一直到明天回家都只能穿这套吸足了潮气和线香味的丧服。
“他是自由撰稿人,给杂志写写文章什么的,也出过几本书。”
“嘿!挺棒的嘛。”
“人家让他写的东西就什么都得写,没什么棒的。”
我丈夫的收入不稳定,所以现在根本不是我从容提前退职的时候。辞职的话,过一段时间还得找下一个工作。现在大概很难找到一个公司会中途录用一个只是搞庶务的正式职工,说不定下回我就得像佐伯一样去当合同工了。
“你才二十多岁,新的工作嘛,马上就找得着的呀。”
记得玲子就是常常一边喝着没加过奶的咖啡,一边这样鼓励我的。而她是这样谈自己的:
“过了四十岁,就不行啦。我在三十五岁以前的时候,脑子里也老是辞职辞职的,净在考虑离开这个公司的事。可到了现在这把年纪,也就将错就错地想,虽说待在这儿不开心,也只能待下去啦。这是个还算稳定的公司,干的虽然完全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可是我不聪明,又没有特殊的才能或是专业资格,只要不被炒鱿鱼,就只有好好保住这个工作了。至于工作上的单调乏味嘛,可以自己到公司外头去找做人的意思和乐趣呀。我这个老大妈虽然在公司里吃不开,可是,跟离开公司相比,还是留在公司里好。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想着在公司里一直挨到退休呢。这我就满足了。”
在从殡仪馆回来的出租车上,佐伯一眼就发现了我长筒丝袜上的跳丝,她好心地给了我一双带来备用的袜子。
我是只穿单色长筒丝袜的,佐伯给我的那双却设计得很精细,布满了小花纹,碍着她的面子,我必须穿到明天,真有点沮丧。玲子在公司的时候也喜欢穿单色的长筒丝袜,那种带花纹的袜子她也讨厌。
“糟糕,我的例假来了。你带什么可用的东西吗?”
佐伯惊叫着从洗手间跑出来,我给了她一块纸巾垫。
“对了,有件事我挺不好意思问你的,就是来例假的前一个星期,要是同房的话,会不会加重痛经啊?”
“我倒是没怎么感到过。”
跟我又不熟,却居然问出了那么不上品的问题,我只好懒懒地这么答了她一句。听我一说,佐伯笑得连牙根都露出来了:
“这种话,我是不会去问植田的。她是个正式职工,却从来不请生理假,所以她下边的姑娘都很难请生理假,苦死了。上边的人要是不请假的话,下边的人不是更难请了吗?”
“你说得太离谱啦。”
我不得不打断了她的话。
然后我们公司的人在大厅集合,顶着大雨,找到附近一家乡间风味的餐馆,吃了当地有名的蟹肉寿司和他们叫作涮锅的一种火锅料理。每个人都好像期盼着下个月的公司员工夏威夷旅游,席间谈的净是那事。我们公司的员工旅游并不仅限于正式职工,合同工稍微交点钱也可以报名,可是合同工们似乎很识相,都没有报名。佐伯尽管非常想去夏威夷,也没有报名。她缠着上司要他给自己买高价的免税品当礼物,也被上司苦笑着拒绝了。
“对了,鸟取这儿也有个夏威夷哟,就是有点土得掉渣。”
我学着玲子说话的腔调说道:
“有个叫羽合温泉的地方呀。就是羽毛的羽再加一个合字,他们硬把它念成夏威夷呐。”
可是每个人都喝土产酒喝得醉醺醺的,谁也没有听我说的话。
不一会儿,这场预定之外的宴会就大谈特谈起了淫情艳语和对公司的牢骚来。我实在待不下去,就一个人先回旅馆了。不知道风雨之中的沙丘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我做梦了。
梦见玲子穿着公司的制服在广阔的沙丘上走着。眼前那蓝蓝的天空和肉色的沙子反差鲜明,我停住脚步,眼看着玲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她的背影不时淹没在沙丘之间,忽儿又重新出现,身影变得更小了。在那一望无垠的沙丘上,只有玲子一个人在走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小得就像一只蚂蚁在沙子上蠕蠕而动。沙丘的尽头是宽广的大海,她好像是被大海拉着似的在朝海边行进。
“玲——子——……”
我呼唤了好几次,但声音全被无边的沙粒吸得干干净净,玲子头也不回,脚步一点也没有停下。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醒了。电灯亮了,我感到佐伯走了进来,屋里飘溢着一股酒气。一看枕边的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佐伯径直进了洗手间,本来只听得到空调嗡嗡低吟的房间里,响起了清晰的大口呕吐的声音。接着传来的是小便痛快排出的声音,那声音持续的时间可真长。
佐伯没脱那套宽松衫裤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她叉着两条大腿,蹬掉鞋子就打起呼噜来了。
就在我做梦的时候,台风过去了。
玲子也有她不检点的地方。
在公司里,不同部门的繁忙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一个月总有几天要坐末班电车回家,而玲子每天都是按时下班。玲子告诉我,工作很空,但也不能停下手来休息,有时觉得睡眠不足,她就到洗手间去偷偷睡一觉。她好像是特地到别的公司所在楼层的洗手间去睡觉的。
“这会儿十三楼的洗手间可是个好地方哟。”
这是她前不久告诉我的。
“原来十三楼的那个公司,上个月刚搬走,现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门上倒是贴着禁止入内的纸,可你根本不用管它。水也可以正常使用呢。”
玲子还告诉我说,可以坐在马桶盖子上,背靠着储水箱打盹。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就不舒服,不管怎么说那是洗手间啊。
可是今天,我第一次到十三楼的洗手间睡觉去了。
刚从鸟取回来,就发现公司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了。
公司并没有因为我下个月退职就雇佣新的员工,而是决定把今年四月录用的一个别的科里的正式职工调到我所属的科来。我从鸟取回来,第二天一到公司,就看见她已经坐在我的办公桌跟前操作电脑了。每天应该我给全科每个人准备的早茶,也早就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冒热气了。
“啊,时野,对不起对不起。”
我发愣的时候,熊谷刚好完成了她每天早上必做的补妆回到科里来,轻巧地对我道了声歉。她总是喜欢用不容易掉色的口红,粘在她茶杯上的口红印子,长时间来一直是我洗的。
“你到鸟取去的时候,茜娜调到我们这儿来了。我看,你在那边随便找个空位子坐下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噢。”
“请多关照。”
那个爱称茜娜的我的接班人,滴溜溜地转着小鹿似的眼珠子,规规矩矩地对我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