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男人的眼泪

作者:[越南]伯 勇 作 李家忠 译




  伯勇,越南小说家。原名阮伯勇,1961年6月生,籍贯宜安省,师范大学毕业,越南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至1982年任宜安省作协党委委员,1983年至1988年任宜安省荣市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即副市长),1989年至今任荣市市委副书记、市人民议会主席。作品有小说集《呼唤》、小说《中部阳光》、《河畔》、《追忆》等,曾获越南作协和内务部颁发的一等奖。
  译者
  
  阿军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是在进出口公司在天香饭店举行的一次丰盛的宴会上。几巡啤酒过后,他拿起一片面包,抹上黄油,夹进水煮香肠,正准备送到嘴边,突然小女孩出现了。她把一个黑黢黢的破边铁碗伸了过来。坐在餐桌四周的人都皱起眉头,把脸扭过去。阿军站起来,把面包递给小女孩,还顺手把整盘的香肠倒进小女孩的铁碗里。饭店保安赶紧跑过来,从身后揪住小女孩发黄的头发,拉她出去。小女孩惊慌地张着嘴,一步步后退。阿军久久地望着小女孩痛苦的神情。这是一个十岁左右既瘦又脏的小女孩,当她掀起衣襟把碗藏进去的时候,阿军清楚地看到了那两排灰色的肋骨,这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头一个女儿,她如果活着,年龄也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说不定也在某个饭店伸出破铁碗向人乞讨,正在被人赶出去……阿军感到一阵酸楚。
  过了很久,一个秋末的下午,十分闷热的天气忽然刮起一阵旋风,乌云密布。几阵闪电过后,大雨洒了下来,行人赶忙躲到路旁。正骑着自行车的阿军一边弯下腰不让雨淋湿随身携带的资料,一边加快速度想早点回家。车的链条突然掉了下来,阿军身子歪歪斜斜地下了车,把链条放在车轮上,推车来到路旁找避雨的地方。屋檐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有垃圾堆旁还剩一块石头,但谁都怕脏。阿军把自行车放在一棵树旁,在一堆垃圾旁边停下脚步,躲在一个水泥墩下。他撩起衣服擦脸,又检查了一下携带的资料没有被淋湿,便安心地把身子靠在墙边,面对着垃圾堆。猛然间,他惊得愣住了:一个小女孩正冒着大雨若无其事地蹲在那儿拨弄垃圾。她的动作慢条斯理,毫不慌张,过了一会儿,她捡到一个橘子那样大的塑料纸包,里面好像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小女孩连忙将它藏在胸前,很快站起来朝阿军的方向跑去。她一屁股坐下,蜷缩在阿军身旁躲雨,从衣服里拿出那个塑料纸包打开,小心翼翼地不让雨水淋进去。阿军瞅了一眼,里面包着的是已经变馊的饭团。小女孩把脸凑进纸包,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阿军感到浑身在打颤,一阵作呕。吃完后,小女孩把纸包朝雨中丢去,抬起头望着四周撇嘴发笑的人群。出乎意料的是,阿军认出了她就是上次在饭店看到的那个小女孩,而她自然不会认出阿军是谁。阿军忘却了什么是脏,在小女孩身旁坐了下来:“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女孩并未回头,只是干巴巴地回答:“没有家。”
  “那你的父母在什么地方?”
  小女孩摇头:“没有。”
  “那晚上你通常住在哪里?”
  小女孩望着路面上的水泡,漫不经心地说:“在所有的地方,车站、商场台阶、桥底下,晴天就睡在树下或公园的石头椅子上……”雨水湿透了全身,小女孩开始打哆嗦。她抱起双腿紧紧贴住胸口来减少些寒意。雨停了,人们纷纷散去,阿军却没有站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小女孩,突然把一只手搭在小女孩瘦弱的肩上。“你现在一定很冷。我的家离这里很近,家里有许多我女儿的旧衣服。你跟我去拿两件,免得太冷,好吗?”小女孩仍然抱腿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是真的吗?”“我为什么要跟你撒谎?”小女孩注视着阿军,像在掂量这个人的心肠是否像他所说的那样好。“你是不是在欺骗我?”阿军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小女孩伤害了自己。但他仍然保持着克制,连忙用手把她的脸扭过来,正面直视着她:“我是个大人,是已经做父亲的人,谁能忍心去伤害一个与自己女儿同样年龄的女孩?”小女孩笑着说:“但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大人把我骗到家里,给我吃饭后却伤害了我。”小女孩的笑声像一把尖刀刺入阿军的骨髓,她的话语则像一滴滴硫酸滴在他的脸上。没想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一身褴褛被抛弃到大街上流浪乞讨,竟会有人暗算她,以致她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任,对所有的人都保持警惕!这是何等的耻辱,何等的令人痛心!他想说几句,可此时此地又能说些什么呢?有几个人从眼前走过,看见他弯着腰坐在垃圾堆上,旁边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女孩,都露出惊讶和怀疑的神情,走过去后又回头张望……阿军赶忙抓住小女孩的手,站了起来。“天色还早,我的家就在附近。你跟我走吧,不要不好意思,并非所有人都像豺狼一样。”离开这条街,穿过一条小巷,便来到了一栋大门紧锁的房子。阿军停下脚步说:“到家了。”小女孩露出疑惑的神情:“家里没有别人吗?”阿军没有回答,打开门走了进去。他拿出香皂和暖水瓶,对小女孩说:“这里有热水,你到卫生间去洗洗。我去给你找衣服。”他把小女孩领进卫生间,把门替她关上,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其实阿军对小女孩说的是谎话,家里并没有适合小女孩这样年龄的衣服。妻子把女儿带走时,女儿只有三岁,衣柜放孩子衣服的格子里只有几件女儿出生时做的细纱布小衣服和一捆尿布,在妻子放衣服的格子里,也只留下用中国的蓝色布料缝制的衣服和几件褪色的绸裤,这还是她在商业高中学生时穿的衣服,当售货员后便没再穿过,一直放在最下一个格子里,有的已撕成碎片做了擦车的抹布。翻了半天,他才找到比较好的两件,拿出来对小女孩说:“你暂时先穿上阿姨的这身衣服,明天我上街给你买新的。”过了一会儿,小女孩穿着大人的衣服从卫生间走出来,看上去人显得比刚才大了许多。阿军拿塑料梳子让她梳头,然后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小桌子拉过来:“你肯定早就饿了,先把这点冷饭吃下去,然后我去煮新的饭。这不是剩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每天早晨起来煮一锅饭,剩下的用被子包起来,晚上回家接着吃。今天你来了,我去煮新饭,咱们一块吃。”饭煮好后,阿军放在桌上,笑着说:“家里只我一个人,所以总懒得做饭,到吃饭的时候就煮一锅米饭,等开锅后再放一个鸭蛋。饭熟了,把鸭蛋剥开,放到鱼露里……有时也到市场买些豆芽,带回家生吃……”小女孩惊奇地问:“那阿姨在哪里?”阿军把饭碗放在桌上,望着小女孩说:“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阿姨和我的小女儿早就不在这里了。我们结婚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孩,名叫阿翠。阿翠三个月的时候,我被派到国外长期工作,阿姨便在家里勾搭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引诱她偷越边界跑到了国外。阿姨把阿翠也带走了。但上船的时候,他们强行要把孩子抛进海里,不许带走。阿姨百般哀求,但他们只准把孩子丢在海边。我回国后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到处寻找,还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都没能找到。这就是说,我连老婆带孩子都失去了。如果阿翠还活着,也和你一般大了。”几滴痛心的泪水从阿军干瘪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小女孩只管抬头望着那碗还没吃的饭。过了一会儿,阿军用手抬起小女孩的下颚,笑着说:“现在该你说了。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小女孩把筷子放在桌上,两手放在胸前,像读书那样:“我家在太平省。母亲生我一年后,父亲参军去了,后来听说牺牲在柬埔寨战场。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后来,在我们家附近有个已经有老婆和三个女儿的家伙,他诡计多端,同我母亲勾搭上了,后来母亲生了一个男孩,从此那个男人抛弃了妻子,到我家同母亲住在一起。他不让我上学,强迫我在家里带小弟弟。一天,我不小心打破了暖水瓶,把小弟弟烫成重伤,母亲把绿豆和野菜嚼碎,敷在小弟弟的身上。就在这时,那个家伙到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喊我进去。没想到他竟把开水泼向我,还大声喊道:‘让你也知道我儿子有多疼。’幸亏我及时转身,开水没泼在我前身,但后背和屁股上烫掉了一层皮。”小女孩站起来,撩起衣服让阿军看她的后背和右边臀部的伤疤,一边说:“母亲只好拉着我到医院看急诊。一个月后,烫伤的地方长出了嫩皮,医生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便偷偷离开医院,跑了出来。我知道如果回家,那个家伙不会轻易放过我的。”阿军听着,许久说不出话来,忽然看到饭锅,便把筷子递给小女孩:“这么说,叔叔和你的故事都讲完了。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事情。我们吃饭吧,饭都凉了。”饭后,阿军把小女孩拉到门厅,在花瓷砖地上坐下,一边让她看电视,一边说:“我还忘了作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阿军。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侧身坐着,一只手撑在地上,笑着说:“在家里,人们都叫我阿笛,但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叫我阿香。我的出生证上写的是武氏香。”阿军点点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我就叫你阿香。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了吧?几年来,只要看到像你这样大的沿街乞讨的女孩,我就要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她的长相,希望能找到自己女儿的什么印记。我几个月前在天香饭店见过你,今天下午又在垃圾堆旁偶然见到了你。我想,我的命运这样不幸,可能上帝的安排也是要让我把你领回家,在一定程度上让我赎回丢掉女儿的罪过,尽管这个罪过完全不是由我造成的。你如果不怀疑我的一片好心,能够理解几分我的痛苦,你就留下来吧。我的工资不高,但足够我们两人过活。明天我去给你买衣服和书本,然后让你去上学。你已经学到了几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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