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阅读课

作者:佚名




  丹妮尔记得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乳房,是在十三岁那年。妈妈告诉她,把碾碎的蝴蝶抹在乳房上能促进它们发育。但是死的蝴蝶是不能用的,只有那些自己从花瓣上抓住的活蝴蝶才能用。土星蝶则是她比较喜欢的品种,因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她需要的——浅色的雌性蝴蝶,而哪些是她不需要的——深色的雄性蝴蝶。可是想要分辨金凤蝶①或某些带有黑色斑点的品种就不那么容易了。丹妮尔从来不会把长着粗触角的蛾和蝴蝶搞错,因为如果她把有毒的蛾抹在自己的乳头上,不仅会得皮疹,而且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乳房再也不会长大,哪怕一厘米。
  现在,她已经是个蜥蜴般的捕蝶高手了——比起其他种类,她更中意弯尾的品种——因此蝴蝶很容易就沦为她的手中猎物,但是由于她常常过高地估计它们挣扎的力气,因此总是用力过大,要么翅膀会被捏碎,在她指甲里留下细小的、黏黏的粉末,要么蝴蝶就干脆整个破裂。她把这些蝴蝶的尸体放在一个广口瓶里,那便成了一个五花八门的透明的陵墓。可是放在妈妈的化妆柜里显得太恐怖了,而丢掉这么美丽的东西又太可惜。
  那天,从纺织店回家的路上,丹妮尔的妈妈被一个和丹妮尔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枪杀了。目击者声称是丹妮尔的同学。此后,丹妮尔打开了广口瓶的盖子,把里面的蝴蝶尸体全都倒给了她养的两只鬣蜥②。那两只鬣蜥被她养在花园的小笼子里,她的父母用竹篱笆把花园围起来,而且种着成排的芙蓉。因为听取了妈妈的意见,她的乳房的确变大了。过了青春期的好几年以后,她和爸爸离开了海地,她还成为了迈阿密小海地一所小实验学校的一年级老师。一天早晨,她在淋浴时发现,在她右边的乳房上,长了一个栗子大小的肿块,好像是一夜之间长成的,看上去就好像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乳腺在蝴蝶浴里浸了整整一个晚上。
  丹妮尔把有关她妈妈和蝴蝶的故事告诉了两个海地妇女。她们就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出现在丹妮尔班上来学习识字的。那两个妇女呆板地坐在成人桌前——那是比孩子的桌子高出很多的成人桌。为了晚上的课,孩子的桌子被推到了外面的角落里。周围贴着很多手绘的小海地附近地区的地图,以及被丹妮尔和孩子们称为大海地的,那幅真正的地图,还放着一个显示整个世界的地球仪,以及本来想画出父母或冰箱门的图片。
  [注释:①一种分布广泛的蝴蝶,通常在每一个后翅的顶端有类似某些燕尾的延展部分。②一种产于南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大蜥蜴。]
  学校里有些号称黎明识字班的课程,丹妮尔继校长之后——也就是她秘密交往了两年半的男友,准备为其中一个班级授课。她为了帮助学生想到了这个主意,打算给家长们尝尝美国式教育体系的滋味。学校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是海地人,而那惟一的“非海地”男孩——和校长一样,父母都是海地人,只不过是在布隆迪出生而已。她预期晚上的班也会是一样的。她害怕在那些说克里奥尔语的父母面前的初次亮相。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不一样,他们不会带着无条件的喜欢之情看着她,反而会通过那些她忽然发现难以隐藏的事实来评价她。比如她对工作的热情正在迅速消退,或者是她因为保守一个既可能无害又可能是毁灭性的秘密而不断增长的不安。
  在那两个妇女出现以前,她一直在想着简单重复原有的程序,把她尝试给孩子们做过的事给他们照搬一遍——根据字母表编的歌、元音和辅音的练习、彩色图绘、以及用棒冰棍做的数学证明。她甚至也许应该把那些孩子们一直问的问题说给他们的父母听:如难民是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需要钱?什么是bouzen?流浪汉是什么?每当那时,她都有冲动要告诉那些父母们。然而,她更高兴听到孩子们问些更加孩子气的问题。比如风筝是怎么飞上天的?飞机是怎么高高地悬在空中的?我不哭的时候,眼泪又是藏在哪里的呢?
  有四十三位父母登记参加了这个课程。她的校长男友——丹妮尔喜欢这么叫他,很快就发现其中有两个人完全看不懂任何一种语言。他根本没管他那群热切的、工程研制学校的毕业生们,把那两个人直接安排进了丹妮尔的班里,说是为了让她们可以受到更加细心的指导。除此之外他还指出,这两个人的孩子也都在丹妮尔的班上。其中那位年轻些的名叫法尼亚,她身材修长,穿着无袖的深红色连衣裙,是万娅的母亲。她女儿很瘦,总是编着上百根小辫子,每根都用不同颜色的发夹固定。万娅的发夹让丹妮尔想起了她童年的夏天,那些常常侵入妈妈花园的、长着斑点的蚜虫,它们贪婪地吮吸着香蕉树的汁液,直到它们比纸片更加干枯。洛尔万身材高大,看上去吃苦耐劳,是个旅馆服务员,穿着蓝色制服。她的三个孩子都在这所学校念书,其中一个正是丹妮尔班上的学生,他叫保罗。总是吵吵闹闹的,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他在年初的时候掉了两颗乳牙,可至今仍没有任何长出恒牙的迹象。
  “我能得到什么?”丹妮尔问她的校长男友。那个下午,他玩笑般地把工作日程安排在她面前摇晃着。
  “除了额外的钱?”他仍然保留着原先的法国口音。他告诉过丹妮尔,他从十六岁离开布隆迪时就带着这种口音说话了。“当然,还有成为一个奇迹的创造者所带来的无尽的满足感,你会让瞎子重见光明!”
  有时,他的计划非常恼火,以至于她想给他一拳。不是重重地打,也不用经常打,只要打一次就够了。但有时候她又发现,自己对他充满了感激,因为即使他在安排他的伟大的教学计划时,也从未忽略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比如他让她教那个班,就好像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要的是什么。她不想一个人呆在他们面积很大、却没有什么家具的布里克林荫公寓里,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安地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肉体。
  她那两个上晚班的学生,只是在刚到教室的时候互相点了点头,她们在经过一整天漫长的工作之后,看上去都已经很疲惫了。丹妮尔猜测那是繁重的体力活造成的。即使是在课正式开始之前,她们都已经很难睁开眼睛了。
  “你们为什么想识字?”丹妮尔问她们。
  洛尔万耸了耸肩,回答道:“因为我不想人们把我当成傻瓜。”
  “为了我的女儿。”法尼亚说道,她那双相距很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模糊糊,充满了眼泪。
  “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许你们不想说出来。”丹妮尔边说边弯身坐进那张她给一年级学生上课时坐的红色摇椅里,“你们俩在海地和这儿之间旅游过吗?”
  “偶尔。”法尼亚回答道。
  洛尔万扭捏地点了点头,吃不准丹妮尔要说什么。
  “你们还记得填写关于报关和移民表格时的情景吗?你们也许会请碰巧坐在身边的乘客帮你填,对吗?”
  法尼亚低头盯着她那本崭新的作文笔记本的封面,洛尔万则点点头,下垂的下巴几乎埋进了胸部。
  “一些乘客并不总能帮助你们,有时他们没有心情,有时他们没有能力。”丹妮尔继续说道,“所以他们拒绝了你,逼迫你去问那些服务员。当然服务员们虽然有其他工作,但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必须迅速帮你这个小忙的。学会读书写字可以让你们避免这种羞辱。”
  这是她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希望借此能够让她们有个明确的目标:有一天能够自己填写问卷,并且能帮别人填写问卷的梦想。丹妮尔那位做家具的父亲,也曾在去迈阿密的飞机上嘲笑过身边不识字的乘客。为了使一切更圆满,丹妮尔还告诉法尼亚和洛尔万一个古老民族的文明:当地人都不会写字,也不识字,但是他们懂得使用象形文字。比如用几条波浪线来表示水,简单地画个人或鸟来表示人或鸟等等,那些都很容易辨认。她还提醒她们一条海地著名的谚语,也是她的校长男友最近最喜欢的:“Analfabèt pabèt。”也许,这在英语里并不押韵,但可以解释为“文盲并不愚蠢”。在继续教她们描摹那看上去很长的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之前,丹妮尔偶尔有点犯困,她告诉了她们关于乳房、蝴蝶以及她妈妈很年轻就去世的故事。法尼亚和洛尔万会把嘴巴张成巨大的O形。她自愿回答那些和她的小学生们常问的没什么区别的问题:这节课要上多久?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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