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爱情与小偷
作者:[德国]卡切尔·贝林斯
我的窗户一直敞开着,他很轻易地爬了进来。
我醒了,在漆黑的房间里,从梦中惊醒。似乎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我的梦里四处摸索,而醒来分明听见有轻轻的走动声,我不敢相信:房子里有人!毕竟这些年来,生活静如一潭死水。
我本想继续睡,但还是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开灯,便赤脚走下楼梯。在楼下的过道里,我伸手去摸电灯开关,灯一下子亮了。只见起居室的门口赫然站着一名男子,灯光刺得他眯起了眼。我正想大声叫喊,却发觉他长相稚嫩,不再令我感到恐惧了。我朝他走过去,跟他随意搭讪,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他沉默着,呆立不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突然,他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嘴角抽搐着,向我挥动拳头。而我分明感觉到,这是个勉为其难的举动。事实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暴力,更多的是疑惑和惊恐。
我去泡茶,我说。于是他放开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我转过身,担心他会用刀捅进我的后背、颈部或后脑勺。我走进厨房,意识到自己还套着睡衣,光着脚,蓬头垢面,这副落魄模样,他肯定也看在眼里。他迟疑地跟进厨房,站住。
您坐,我边说,边打开橱柜,取出茶叶盒,摆好杯子;见他纹丝不动,只好又说了句:您坐。我从桌子旁拉开一把久未有人坐的椅子,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一声不响地、尴尬地坐到椅子边缘。我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一不留神,一个茶杯从桌子上跌落到地板上,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摔得粉碎。我弯下腰,捡着碎片,试图想起警察局应急行动队的电话号码。看着手里捡起的碎片,心想,我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逃往邻居家。然而,我却把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我的茶具不多,但还是把两个新杯子摆在桌子上,用烧开的水泡上茶,我没有看他,只是喏喏地说:您请。而他则两臂交叉在胸前,在一旁看着。
当我逐渐镇定下来时,第一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他朴实而单刀直入地说:您别以为,可以打电话给警察局。我故作惊讶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给警察局打电话?
直到此时,我才断定:一个小偷闯入了我的房子。他是个年轻人,我可以凭借我这把年纪的泰然自若来稳住他。厨房里一切都那么寂静,静得都能听见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我们彼此沉默地看着各自的杯子。蓬乱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睡衣让我感到尴尬,我的胳膊被他抓得还在隐隐作痛,这让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不敢抬头看他。我感到嘴里发干。片刻恐惧过后,我还是抬起头,与他的眼神不期而遇,似乎他与我是初次邂逅。他的衬衫敞着怀,温柔的眼神让我无法抗拒。我忘了他是个小偷。天快亮了,第一只鸟儿开始唱歌了。
他问我是否单身一人,我本该回答,不,我的先生在楼上睡觉,这样我可以安全些,他就会喝完茶,一走了之。如同与普通来访者一样,为他打开房门,与他告别;然后,把房门钥匙在锁里转两道,把起居室的窗户关上,甚至,会马上给警察局打电话。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向他点了点头,站起身,走进浴室,梳理头发。我望着镜子中的我,心想:你疯了!你本该……可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赶快回到厨房,你现在必须告诉他,他该走了。
当我回到厨房时,他已经站起身,把双臂又交叉在胸前。我想,根本不必对他下逐客令,却也不敢问他是否还要喝茶。邻居们很快要起床了,他最好现在走,没有人会看见他。但是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却望着窗外破晓的晨曦。突然,他朝我转过身,把我拥进他的怀里,我竟然默许了他,邻居们已被我抛到脑后。我体味着他青春的气息,就在厨房的中央,这些白色的厨具中间。一瞬间,我变得弱小而安全。我迎着厨房的灯光抬起头看他,突然想起自己脸上的斑斑皱纹,而他却毫无顾忌地亲吻着我,他的嘴唇亲切呵护,如同可爱的小动物的嘴。当他猛然间地推开我时,我还沉醉其中,我原以为他会走,但他没有。他看上去一副无助的样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把黑发从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掠开。我们又坐下,倒上茶,陷入迷惘。
我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浑浑噩噩的下午,我们在敞开的房门处短暂地拥别。我曾确信,经历了数年的独身生活后,内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不会再掀起任何波澜。可是,收拾厨房时,我却分明感到内心的骚动不安。房子从未象现在这么空荡过。我坐到桌子旁,吸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一切都了无生机。天下着雨,雨滴在窗户玻璃上肆意流淌着,天色灰暗,花园荒凉。我百无聊赖,试图钻进被窝睡觉,却心乱如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象你的儿子那么年轻。他的双手,修长而有力。我从床上坐起来,取下被套,他的体味依存。真是羞愧难当。不要再想这事了,忘却它吧!不要接电话,永远不再见他。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遏制住自己的欲望,任凭电话一直响着,而置之不理。心想,你可真地学会忘记了。然而,我却对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厨房的餐桌旁懒洋洋地呆坐着吸烟,或躺在床上吸烟。我不时回想起,他张开臂膀,让我依偎在臂窝里,他那温暖、被汗浸湿的肩膀散发着逼人的气味。
假如我没有变得如此脆弱,一切就不会发生。整个房子空荡得简直令人发疯。我放上一张唱片,音乐让我心烦意乱;我取下唱片,寂静让我更加烦躁不安。天下着雨,下了整整一天,阴沉沉的,正如我的内心世界一样黯淡。我终于屈服了,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铃声大作的电话机旁。
我几乎没有留意他说的话,只是倾听他的声音,犹如我正躺在他身旁,闭着眼睛,心满意足。我机械地回应着他,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邀请。直到放下话筒,我才回过神来。我立刻告诫自己,你当然不该去,无论如何不能去。任何人都看得出,我们不是母子俩。算了,不去想了,象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吧。如果女邻居向我打听最近离开我家的那个年轻男子,我就编个谎言,只说几句话,不去辩解,一切照旧,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难为情的故事一样。
我现在想不起,自己当时为什么还是去了。我只记得,在赴约前的那个夜晚,入睡前的那一刻,我在闻他困倦的身体所遗留的那股浓浓的味道。不过,早上我还是清醒而理智地从睡梦中醒来。或许我过于轻信自己,不会再纠缠其中;或许我为自己找借口,你不能让那个男孩白白地干等着。尽管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去,但却下意识地在换衣服了。我还非常清楚地回忆起,自己急不可待地钻进汽车,情绪却万般低落。时间还太早呢,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什么啊?!是否该开车回家?我做着思想斗争。
他看上去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非常英俊,有些慵懒,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我走到桌子跟前,扪心自问,我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我为我的到来感到害臊。
我已记不得伸手与他问候的情景。还未落座,我就开始在包里找烟,这时他递给我一盒烟。我搪塞着,当他用“你”来称呼我时,我有些吃惊,但又庆幸地感到自己这把年纪还有资格坐在这把椅子上。捻灭烟,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有些惘然,我呆呆地望着菜单,心想我要是压根没有来该多好啊。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也很尴尬。他不停地唠叨着,而我只顾着看他,却没有仔细听他讲话。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我留意他的手如何慢慢地滑进敞开着的衬衫里,抚摸着胸膛,直到肩膀,他的手光滑、圆润而结实……我仿佛看到一位蓬头散发的老女人僵硬地坐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喊着“小偷、凶手”,这时,他转身躲避,望着窗外,我依旧大喊着,声音沿着屋檐水槽向下延伸,上空中也飘荡着“小偷、凶手”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我们吃着饭,说笑着。我心里嘀咕着,上帝啊,但愿没人听见。饭后,他点了两支烟,递给我一支,有些玩世不恭地看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手,突然我们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幸灾乐祸地笑着,好像我们偷了樱桃一样,现在正躲藏在小墙垛后面偷吃,嘴里还吐着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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