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X日

作者:[德国]玛丽—路易斯·卡什内茨




  您肯定知道,我指的是哪一天。X代表U1,U意指灭亡,未必是世界末日,但也近乎于此。我们的城市——所有房屋、学校、图书馆,所有男人、女人和孩子,生活中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或许人类还会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但也气数已尽,新生儿已被扼杀在胚胎里。
  我满脑子想着X日,为它的到来深感忧虑。然而,在家人和朋友中,我是唯一为此担忧的人。我无法提及这个话题,否则他们肯定会说,算了吧,别杞人忧天了,即便有这一天,我们也会提早得知的。既然无法诉说,那我只好把这一天记录下来。X日肯定与往常一样日出日落,不过,您等着瞧吧。这一天是什么天气,我不得而知,但可以预测,那肯定是个好天气,夏末秋初时节,太阳花开了,但危机四伏,不过我们并非毫无防备,正如刚刚消停的那场政治危机一样,这个季节里已爆发过多次。
  这一天,我一大早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隐约看到九月里的晴空。看了看表,才七点钟,本可以让丈夫再睡半个钟头,但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让我忍不住轻轻叫醒他,焦虑地说:“你还有时间,可以再多睡会儿。不过问题是孩子们,我的意思是,孩子们今天该不该去上学?”
  丈夫从床上坐起身,揉着惺松的睡眼,疑惑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去上学,是他们病了,还是现在流行一种传染病?你该昨天告诉我,昨天你怎么没说?”
  “因为,”我回答说,“没有传染病,孩子们也没生病。昨天晚上我还不知道,现在才知道,今天是我们的末日。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
  “我们的末日?”丈夫非常吃惊地重复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完,便大笑起来,嘲讽地说:“你别发疯了,一切都好好的,毕竟大家都知道,这种赌注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没有赢家。”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边说,边在床沿上穿袜子,“事实未必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的意思是,尽管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满不在乎,可是这一天到了,今天就是我们的末日。”
  丈夫和颜悦色地在一旁看着我,建议我把信箱里的报纸取来读一读。我知道,从报纸上也得不到任何证据,因为“它”还没有发生,只要灾难还没降临,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份报纸会写:“准备好,你们要死了。”
  丈夫自己取来报纸,给我读了几段话,无非是一些关于世界大国元首之间互发电报、互通电话的报道。丈夫心平气和地说:“喏,你看,人们看到出路,必将会找到这条出路。我刚才已经把孩子们叫醒了。”
  “但是,今天他们不能去上学,”我说,“还有你,为了我,你也不能去上班。” 丈夫在联邦铁路局上班。
  “我肯定要去的,”丈夫说,“孩子们也要去上学,你怎么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不去上学?”说着,他把电动剃须刀的插头插进插座里,发出刺耳的嗡嗡声。我深知,丈夫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思。
  我穿好衣服,走进孩子们的房间。往常这个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并不愉快,要么孩子们还赖在床上,只得掀开被子,拉他们起床;要么他们蓬头垢面地穿好了衣服,打开单词本或数学练习本,不耐烦地说,别烦了,今天我们没时间吃早饭。
  我的两个儿子,老大12岁,老二10岁,他们这个年纪已不懂得温柔。我根本不指望早上能亲他们的脸蛋一下。而今天,我所说的这一天,他们竟然朝我迎面跑来,拥抱了我,这时我的心都碎了。
  “为什么?”我故作镇静地问道,“今天根本没课,你们怎么起床了?”
  “没课?”老大说,“你脑子出毛病了吧?”是啊,他就这么对我说话,甚至还用手指敲敲前额。原来,今天他们班要放映两个小时的电影。老二的班上显然也有秘密安排,他会不会课间休息时,约了同学偷偷去抽烟?鬼知道!反正在他们看来,今天是有趣的一天,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一天。
  “可是你们没有课!”我假装收拾床,以免跟孩子的眼光对视。
  “你怎么知道?”老大阿尔诺问道。
  “我听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会引起孩子们更大的怀疑。
  “那我打电话问问。”阿尔诺心有不甘,急匆匆打开门。
  我竭力阻止他,说 “别了,还是算了吧”,“也许你说的没错”。阿尔诺摇摇头,心里很纳闷。
  丈夫也私下寻思着什么。等孩子们急匆匆吃完早饭跑开后,丈夫终于开口了:“像你今天这样,我根本不认得你了。”蓬头散发的我,眼泪滴在抹着蜂蜜的面包上。
  “你说的对,”我说,“我也不认得自己了,但这恰恰意味着,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卡珊德拉的话也没有人相信过。”我向他讲起古罗马城邦庞贝,火山将全城湮毁,遗址后来被发掘,那些被熔岩灼烧的死者,摆着各种悲惨的逃亡姿势被陈列在博物馆里,令人瞠目结舌。最后我断言:“这样的灾难将降临在我们头上。”
  这番话令丈夫十分恼火,他生气地看着我,一口喝光咖啡。幸亏,这时电话铃响了,平时总是我去接,但这一次他自己拿起了话筒。“是,是我,”他和蔼地说,“不,我还没出门,我可以去接您,很乐意。您不必出来,不着急。”我在寻思,这是谁,是他的男同事还是女秘书?反正这个声音告知人们,生活照旧,一切都将继续,没有死亡。
  “你得原谅我,”丈夫说着,吻了我一下,“别想这么恐怖的事,会把你身体搞垮的,你的脸色苍白。”他还答应我,一旦听到消息,会打电话给我。说完,他和我告别,从挂钩上取下车钥匙。像往常一样,我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和他在楼梯上飞快的脚步声。霎时间,我有些镇定,他说得有道理,我把自己、也把别人搞得快发疯了。
  上午过去了,与往日没有两样。我们的生活条件相当不错,但我们没雇保姆。我照例干家务,收拾床,清扫灰尘,然后去购物。在商店里,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人们说些什么。他们只是说些寻常的琐事,秋高气爽好天气,度假过的如何如何,苹果可能会便宜一些。当我试图把话题引到政治局势时,她们突然表示不好意思,纷纷推脱有急事,有人说去鱼店,有人说去火车站接姨妈,有人说去发廊美发。这些和我聊天、并匆匆告别的家庭主妇,只是面熟而已。
  但是,在车站上遇见的这位先生,和我很熟,他是神父,我的两个孩子都在他这里上过宗教课。他穿着很世俗,头戴一顶巴斯克帽子,但这不妨碍我向他请教宗教问题。您好,神父,我说。他回应说:“您好,莱特太太,孩子们在干什么?我希望,学校组织他们出游。谁知道,这么好的天气能维持多久,或许今天是最后一天呢。”“是啊,”我震惊地说,“或许是最后一天。我们该怎么办呢,神父?我问您,我们该怎么办?”
  神父很吃惊地看着我,但他很精明地察觉出了什么,于是说:“您不必担忧,莱特太太,上帝保佑我们。”“可是,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偏偏这时,电车呼啸着驶来,这位绅士摘下那顶巴斯克帽子,踏上那辆挤满乘客的电车。这位忠于生活的神父,是的,他就是这样,四处奔走,忙忙碌碌。
  所有人都坚定地活着,我的家人、家庭主妇们和神父,唯独我除外,尽管我刚刚买了牛肉和半磅蘑菇。别人也看得出,我准备烧一顿丰盛可口的午餐——临死前的最后一顿午餐。但或许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而已。
  时候不早了。当我回到家时,已将近12点。我想,或许丈夫在此期间打过电话。现在,他正在开会,但是,最好我还是让人把他叫出来,尽管他难以容忍,甚至憎恶这样的做法。
  “喂,什么事?”当我终于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时,他有些生气地问道。我说:“没事,只是,我回家晚了,或许我错过了你的电话。”“我的电话?”丈夫惊讶地问,“为什么我应该给你打电话?”这时,我只好故作关心地随意问道:“火车开吗?”我的声音在颤抖。“宝贝,”丈夫说,“这个,我怎么知道?我们又不在火车站大楼上开会。当然火车在开,你为什么这么问,你要出行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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