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已婚女人

作者:萨扬·利伯莱特




  [以色列]萨扬·利伯莱特/作
  明 宇/译
  
  直到离婚证书拿到手里之后,汉娜·拉宾斯基才将挂在床边墙壁上的结婚照取下来。在她和女儿奔走于拉比法院的这几年里,她和莫什并肩的结婚照一直挂在擦得亮亮的德国五斗橱上。他身体挺得笔直,兴高采烈,眼睛盯着照相机,而她依偎着他高大的肩膀,目中神采熠熠。眼下,在擦着玻璃相框,准备把照片收到壁橱的时候,她突然像第一次那样盯着照片看起来。婚纱是从摄影师那里借来的,从前面看像是面纱,顶上缀着美丽的珠子,四边缝着蕾丝花边。但是,从后面看,在照相机照不到的地方,有两条不相称的带子吊在她颈后。她身穿的婚纱服是莫什从一个波兰贵妇那里买来的,战争刚结束,那个贵妇为了钱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卖。汉娜看着自己平直的肩膀,想起当初是多么自豪,为自己的漂亮新郎,为自己的漂亮婚纱。结婚两年后,她穿着同一套婚纱请另一个摄影师又照了一张相片,这次照相的地点是特拉维夫的阿伦比路。她怀里抱着孩子,丰满的胸把纽扣都绷紧了。她眼中的阴郁表露出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以保守的秘密了。
  当她擦到相片中盖着她脸部的那部分玻璃时,一阵悲伤涌上她的心头。那时,她是那么年轻,胸怀那么多的梦想,对突然给她如此温暖的新世界那么满心欢喜,对身边的漂亮青年也是那么地信任。
  “那时真美好,”她轻轻地叹息,如同一个疲倦的旅行者长途跋涉后渴望休息。
  “那是地狱,”芬妮驳回她的话。她背朝后院靠在窗口,双肘撑着窗台,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妈妈。“你应该把他踢出去,不要给他一间房子住,更不要说把最大的房间留给他。这不是离婚,这是在弄着玩。你以为你跟他断绝关系了吗?很快你就要听见他的骂声。我打赌他要假装生病的。”她说着,脚在空中朝着隔壁房间的墙踢去。
  汉娜不用看女儿的脸,就知道她脸上的表情:鼻孔两侧到下巴拉长了两条线,她的眉头生气地紧锁着。她只有十八岁,但她的脸看上去却像一个忧虑愁苦的人。自打这个踢打哭叫的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汉娜就使劲抚慰她,却毫无效果。“现在我还不能赶他出去,”她轻轻地说,低头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华沙的中央火车站。他身材高大,光彩照人,如同教堂玻璃上画的人。火车站很阴暗,满面尘土的火车把难民送到站台上。有些人歪倒在墙边,再也没有站起来。有些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亲人。几个从索斯诺市逃出来的人聚集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套公寓里,那里原来是波兰交通部的办公室。他把她当成了自己要找的人,领着她到了公寓里。她跟着他走,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在公寓里,她认识了另外几个人。接下来几天,他们像一群麻风病人住在一起。他们笨嘴笨舌,说出一句话都很困难。他们时时都像孩子那样,互相学说话,努力学会这里的语言,是这个世界重新创造了他们。他们小心使用单词,如同感受在手触摸或是风的吹拂下,伤口是如何裂开的。每天晚上,他们都举行一个婚礼,他们所有人都参加。在艾夫拉姆和比娜结婚的那个夜晚,莫什铺了一条床单在地上,他坐在床单上,人们围着他。汉娜坐在后面,整个晚上眼睛都盯着他看。他弯着腰,双臂抱膝,两肩耸了起来,脖子和小臂细长,好像一个个子突然窜高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发育。无限爱怜和温情涌动于心间,她忍不住轻轻抚摩他的后背,希望他能消除她心中无边的绝望。这时,他突然回头,微笑着问:“我们结婚好吗?”
  “我不能把他赶出去,”她又对女儿说了一遍,“他在这里住了将近有十八年。现在他能到哪里去?”
  “他从过去直到现在去的所有地方。他不在家睡觉的时候在哪里过夜的?让他去他的女人那里,去他的醉鬼朋友那里,去打他的牌去。”
  从华沙到特拉维夫,每到一个地方,女人都像粉蝶围着他转,酒鬼和赌牌行骗的人也跟他形影不离。即使生活困难的时期,他的眼中也总是带着笑意,领子上飘着香味,袖口雪白,口袋里总是装着巧克力。他们住进特拉维夫的两居室公寓之后,他对找工作没有什么热情,每天早上要花很长时间刮脸,然后到就业办公室去,给那里的职员糖吃,坐在那里和他聊天。他从来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特拉维夫过了一个月之后,在她卖掉了莫什结婚时给她买的项链之后,汉娜在乔治国王大街的一家大型鞋店里找到了工作,从那时起就开始靠她养家糊口。
  每当莫什玩牌或是玩她从来看不懂的鬼花招走运的时候,他会像个新郎似的趾高气扬地回来,手里拿着花束。其他时间,他会在她的钱包里翻找,拿走她的钱。
  星期六上半天,汉娜全部用来打扫房间。下午,她要洗澡,给耳垂涂点从波兰带来的一小瓶香水,穿上那件有垫肩、蕾丝领口和珍珠纽扣的蓝色衣服,陪着她光彩照人的丈夫和他们的小女儿到街上散一会儿步。人们将扭头盯着他们看,路边的女人们将朝他投去热切的眼光,他含笑的眼睛会闪闪发光。其他时间,她的手会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孩子听见她妈妈的哭声。他第一次夜不归宿几天后回来的那个早上,发现她脸色苍白,双眼惺忪。他总是有准备好的滴水不漏的理由。后来,他连借口都懒得说了,她也不想听了。他有时在外过上三晚才回来,眼睛通红,胡子拉喳。他睡着后,嘴里叫的是陌生女人的名字:西尔维娜,艾德娜。她第一次听见,十分震惊。一整晚,她坐在床边,考虑该怎么办。早上她看见他在睡梦中要把她抱在怀里,他刺青的手臂伸到了她的额头,她突然之间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必须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这样一想,她感到宽慰多了。
  “我想告诉你那些女人的一些事情,芬妮。你看见的并不是都是真实的。他确实喜欢女人,但这是她们的错。她们要缠着他,而他又是那种不会说不的人。人们以为他是一个高大英俊的人,一个坚强的人,实际上,他很软弱,坚强的人是我。一直都是这样。”
  靠在窗边的芬妮朝一边歪了歪头,揶揄地瞥了她妈妈一眼,说:“好的,如果我们讨论的是成长之类的话题,那么我承认你还爱着他。老实说是这样的。”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你从小时侯就是这样了。”
  “我恨他是因为我了解他。”
  汉娜想起来了。就是芬妮十五岁生日要到的时候,莫什坐在桌前吃早餐,问道;“我最美丽的公主过生日,该送什么礼物好呢?”公主这个词他用的是依地语①。
  芬妮眼睛抬都没抬起来看他,用洪亮坚定的声音说:“一辆自行车。”
  汉娜惊呆了,内心深处很疑惑,小姑娘从什么地方学会这么冰冷这么面无表情地做出决定。“这太过分了,芬妮……”她开口说。
  “不,”莫什打断了她的话,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指着天花板,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我的公主要什么,就有什么。”
  “但你知道一辆自行车要花多少钱吗,”她对他说,然后又对芬妮说,“可以买一个洋娃娃或是一条裙子……”
  “一辆自行车,”女儿平静地申明。
  “一辆自行车是不可能的。太花钱了……”
  “别说了,别说了,”他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好像他烦透了争论,“就买一辆自行车,就这么定了。别再说什么洋娃娃了,别胡说了。”
  他走后,她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地喝茶,身板挺得很直,充满自信。她感到一阵恐慌,觉得女儿与自己疏远了。
  “芬妮,你不该要一辆自行车。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你知道自行车很贵,我们没有钱。你跟我到商店去,好吗?你听到我在商店里赊帐,尼丝姆帮我很大的忙,我感到很羞愧。”
  芬妮与她目光对视,说:“他反正要买的。”
  她们等了他两天。在第三天夜里,汉娜烤了一块蛋糕,然后看着女儿有力地吹熄了六根蜡烛,她的眼中没有泪水。蜡烛是从隔壁邻居罗莎家借的,她站在门口走道上,说:“好啊,好啊,真是个有力气的姑娘。”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