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蜜汁苹果

作者:耶胡迪·亨德尔




  [以色列]耶胡迪·亨德尔/作
  明 宇/译
  
  那年夏天,我有时会去那儿,这个星期我又去了一次。正是夏日行将结束的一个大热天。热风不时地刮着,时起时落,夹带着灰尘。当我到那儿的时候,四处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我本想在周围溜达一会儿,但随后就看见在棚子在另一头,园丁正和一位曲身坐在石头上的年轻女士说话。那位女士边说话边挪动着头,头上满是红色发卷,在喀新风①中如同红色的火球。
  正如我所说,这儿空空荡荡。小路都刚刚被清扫过,仿佛是清晰、有序的透视图线条;清新的河水、盛开的鲜花给这儿披上了一件粉色的外衣,仿佛刚刚上过亮油漆的剑鞘一样光闪闪的,而且猛烈的喀新风让它比以往更加色彩斑斓、光亮耀眼。这儿也非常安静。甚至连一辆洒水车都见不到。不过,当我沿着小道一路走过去时,却感觉着道路两边那一块块茂盛的五彩颜色的蔬菜地里的一切都在发出沙沙声、磨锉声和交谈声,仿佛有人在地底下打磨玻璃一样。
  这是最美的地方,是黎巴嫩战争后新兴的繁荣地段,满是竞相开放的真花和各种假花,有丝线的,有天鹅绒,有粗麻布的,有薄莎的,以及用薄薄的铜片做的,包着铁锈色的带子,还有长长的锯齿状的仙人掌,粗壮多肉的根好似爆炸开来的帽子,上面的茎却又像一把斧头。
  那个女人抬起头看着我。
  你这儿有熟人吗?她问我。
  她膝盖蜷起来,贴着身体,眼睛并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也有个熟人,她说。
  她的膝盖伸直了,但目光依然落在我身上。
  是我丈夫,她说。
  我知道了。
  是的,是我丈夫。
  我知道了。
  她朝我转过一半的身体。
  是我丈夫,她第三次重复说。
  周围很安静。她的眼睛盯着我,苍白、异常明亮,圆睁着,深褐色的睫毛根本奈何不了那像火一般的眼球。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身边这份静谧,我回答说,我经常会来这儿,可从来没看见过她。
  是的,我一年来一次。她的声音很低沉,几乎就像男低音一样。她接着说了下去,仿佛在继续一场被打断的谈话一般。
  一到热天就经常有这种喀新风。一到热天就总有这种喀新风。她把两边膝盖靠到一起,手抓着皮包,放在膝盖上。我会一个人坐着。有时候和园丁凑在一起。
  我说我以前在这儿看见过他,那个园丁。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再次睁得圆圆地看着我,她非常快地挥动着一只手。
  我跟你说话的感觉就好像我认识你一样,她说。
  也许我们见过一次面。
  她大笑起来,那只手又不安地挥动起来。
  是的,有可能。
  也许吧,我说。
  她又笑起来,把两只手捂在膝盖上。然后她的目光从膝盖上移开,她朝我挪近了一些,我们都坐在了围在漂亮的小花园四周的石墩子上。她微笑了。
  他是个好人,我是说园丁。
  她坐的方向不对,所以,显然太阳照射得她看不见东西了。她闭上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瞪得仿佛动物的眼睛一样圆溜溜的,看着我。
  我说,是的,好人,那园丁是的。
  她换了一只眼睛,眨动着,朝石头俯得更低了,然后把一只团在那个石枕旁边的仙人掌拨开来。显然,她看见我正盯着石枕上的日期。不,不,我是在我们的周年纪念日才来,我只在那天来,一年一次。
  现在,她又开始很慢地吐词,强调着每一个字。
  我其他时候不来的。我干吗要其他时候来呢?
  周围很安静,在上个词与下个词之间更安静。
  我说过,一到热天就有这种喀新风,实际上,过去也是这样的。她用力地把两边膝盖碰到一起,把手掌压在上面,然后说,谈论这些是不可能的。我说她是不用谈。她说,我没法谈。
  你不用谈。
  是的,可是当你思考的时候就不行。
  最好别思考。
  是的,最好别思考。可人不是总能管住自己。你能理解的。
  是的,我理解。
  周围很安静。她又俯得更低一些,身子朝前伸着,打开钱包的拉链,取出一副灰色的大眼镜戴上。
  相信我,你知道的,除了那,时间——
  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话说了。
  周围很安静。她拉上钱包的拉链,放到石头上。
  是的,时间。你认为时间能够……?
  我可以看见她深色的睫毛在大眼镜后面扑闪着。她把眼镜取下来一会儿,又坐直身子,头向后仰着,四处张望,就像人们朝火车车窗外看着时那样。同时,所有一切,几乎都是鲜活的,这些年,几乎都是鲜活的,她说着,朝我转过身。“几乎”一词在空荡荡的花园里回荡着,像一把充气斧头一样击打着空气,我感觉耳朵里有一些重重的东西,使我想捂住它们。她似乎也想这样,但是风吹开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耳朵露在外面,它们看上去突然显得很小,就像小姑娘的耳朵一样。她的眼睛慢慢地移开来,转到花园那边看着,仿佛花园正从她身边逃跑。我觉得自己该说上几句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阳光压低了一些,天空仿佛一个无底的苍穹一般。美丽的花园里,那些盛开的玫瑰和菊花就像熊熊燃烧的稻草人。我想告诉她说,办法是多种的,想和她谈谈白昼的长短,黑夜的长短,死亡和孤独的简单真理——当真理从地底冒出来,通过你的脚底爬上你的脚,进入你的身体。突然我记起来女人们用细绳丈量她们爱人的坟墓的古老习俗,然后她们把细绳对折,做成蜡烛的烛芯以纪念她们的爱人。到了晚上,她们会把蜡烛放在小盒子里,点燃,长长的烛芯会通宵烧着,风吹不进盒子,蜡烛也就不会熄灭。我想跟她讲讲这盒子。但是,她安静地坐着,抓着脖子上被风吹来吹去的头发,手指慢慢在发间移动,仿佛手上的力气已经消失怠尽。
  是的,她说。她的头发都被整理到了脑后,接着她把手又放回到膝盖上。迎着阳光,我只能看见她的眼镜,却看不见她的眼睛。她淡淡地笑着,取下眼镜,又闭上一只眼睛,仿佛越来越看不见了似的。天实在太热了。空气泛着灰色,变得滞重起来,让不知从哪扇门突然钻过来的热风也停了下来,一阵沙尘笼罩了这个清扫过的干净地方。鼻子里不由得闻到一阵烟雾和松脂的味道。石碑胀鼓鼓的,好像要爆开来一样。干净的小路和条条交通要道连在一起,破笛的破乐声传了过来,仿佛要钻进地洞一般。这女人双手放在膝盖上,正对着我,好像要说,安静,安静,但是破笛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花园里的叶子像纸片一样卷了起来,坠落满地的花瓣就像麦粒一样,这时我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又一次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只见她把两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破笛声更响了,阳光越发低了,几乎触手可及。在这低低的阳光下,那些石头似乎突然动了起来,好似帘子一般舞动着,把眼前这奇怪的建筑物改变了,变成一团从裂开的地缝里冒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厚面团,扭曲了雕凿完美的石碑、道路、墓碑和小道拐弯处的路标,光线散开来,花园的围屏碎开来,你再也看不见任何石头。玫瑰花似乎变成了塑料花,草地上也爬满了虫子,当风再次起来,刮过时,石头上那些黑色的碑文在空气中跃动了一会儿。接下来,整个消沉的花园里,只见这个年轻女人独自坐在那儿,悄没声息。她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默默地坐着。
  她睁开眼,带着一种特别的亲密感看着我。
  我很幸运,今天没有别人来。我一向都是一个人在这儿。
  这真是不错,我说。
  是的,是不错。我总是很担心他们突然全来了。不过你瞧,上帝在看着我们,直到今天这种情况也没出现,每年我来这儿时都是一个人,就像这样坐着,一个人。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带着陌生人之间才会有的那种特别的亲密感。
  希望我们这样谈话没有烦着你,她说。
  没有,当然没有,我感觉挺好,我说。
  她说,有时候,你知道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
  就这样,你坐在那儿,看着——
  当然,我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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