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朦胧的欲望

作者:张丽君




  这个故事一被公布于世,我就有可能成为史上最有名的两性人。在我之前也有这样一些人,像亚力克西娜·巴宾,在她的身份成为埃布尔之前,曾在法国一所寄宿制女校念书。米歇尔·福柯在法国卫生部的档案里发现了埃布尔留下的一本日记(这本日记一直记录到她自杀前不久,写得不怎么样。几年前我读过后,便萌生了自己写日记的念头)。还有戈特利布·戈特利奇,生于1798年,三十三岁前的身份一直是玛丽·罗西。一天因为肚子疼跑去看病,医生发现他身上的疝气竟然是睾丸。从那时起,玛丽·罗西穿上男人的衣服,改用戈特利布这个名字,边在欧洲巡游,边把自己展示给医务人员看,并因此发了大财。
  就医生关注的方面来讲,我的条件比戈特利布更理想。如果你想做一项试验,研究自然态和环境因素之间的相互影响,我的生活就是再好不过的实验对象。胎儿荷尔蒙影响着大脑的化学特性和组织结构,从这种程度上来讲,我有一个男人的大脑,但我是被当作女孩养大的。我叫考利·斯蒂法妮,住在密歇根州的格罗斯波音特。现在该透漏有关我初恋的真情了。毕竟,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之后和我在一起的女孩或女人都会逐渐了解到我生理上的一个重大真相。这就是那种朦胧的欲望,那个总是在我不经意时碰到的东西,幸亏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八年级的春季学期开始时,我进了达·席尔瓦先生的高级英语班,只有五个学生。我们在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二楼的微型花房上课。达·席尔瓦先生对我们非常严格,好像我们这些刚上到第五课的八年级学生就能解决那些学者们争论了几个世纪的问题。他讲起话来总是段落整齐,要是注意听,可能还会听出破折号、逗号甚至是分号。
  “斯蒂法妮小姐,你是希腊人,”一天,他叫到我,“你来自荷马的故乡,所以我恳请你,今天能否愿意为我们做个开场白呢?”他清清嗓子说,“第八十九页。”
  那个学期,不太爱好学术的师姐妹们读的是《森林之光》,而我们却在花房里钻研《伊利亚特》。那是本简装版的散文体译文,内容有所删减,少了些页码,却仍十分值得一读。老天!我太喜欢那本书了!从阿基利斯在帐篷里的撅嘴生气(让我想起了尼克松总统拒绝上交磁带一事)到赫克托耳死后被人拖着脚在城中示众(看到这里我哭了),这些情节让我着迷。我的同学都觉得《伊利亚特》太血腥,不合他们的口味——简直就是一串没完没了的人物名单,记录着男人们正式入场之后的相互残杀——我却因书里捅刀子,砍头,挖眼和切除内脏这些血淋淋一幕幕而激动战栗。
  我打开课本,低下头,长发垂着,挡住了面前的一切——达·席尔瓦先生和花房里的天竺葵——除了我手中的书,我读着:“维纳斯解下她那条著名的腰带,里面编织着爱情的所有魔力——能力、欲望、美好的悄悄话和诱惑的力量,最理智的人在它面前也会失去先见和判断力。”正值下午一点,午后的慵懒弥漫着整间屋子。外面大雨将至。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不好意思,考利,你可以稍微停一会儿吗?”
  我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红发女孩。天空中的两朵云相遇后,又分开,一缕阳光从云朵中间射下来,透过花房的玻璃房顶,穿过吊着的天竺葵后,又变成玫红色的光芒照在女孩身上,像薄膜一样将她周身笼罩。
  “我们的课正上到一半呢,亲爱的。”
  “我应该是这个班的。”女孩不悦地说。她拿出一张纸交了上去。
  达·西尔瓦先生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后说:“找个座位,和谁合坐一下。斯蒂法妮小姐正在为我们朗读《伊利亚特》第十四章。”
  我继续朗读,一句句往下看,一个个词读出来,但已经开始心不在焉了。读完后,我没把头发甩到脑后,还是让它垂在面前,透过发丝间的缝隙向外面偷偷窥视。
  女孩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身体倾向雷蒂卡那边,像在同她合看一本书,但是她的目光却落在花房里的植物上。室内有股怪味道,她皱着鼻子。但是我的一部分兴趣还集中在通过科学观察来研究动物方面。我还从未见过有谁脸上长了这么多的雀斑。她的鼻腔突然发出一声巨响,随着这爆发声,她脸上的如同星系一般的雀斑飞快抖动,向脸颊这个红通通、有曲线的宇宙边缘四散开来。她的前臂和手腕都有一片片的雀斑,还有整个银河系横贯在她的额头上,就连在耳洞边也有星星点点突然喷溅发散过来的类星体
  突然,她颓然地斜着趴向她那一边的桌子,眨着眼睛,一副很困的样子。她又开始打呵欠,打到一半,嘎然而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她似乎是吞下了什么东西,使劲捶着胸口,发出轻轻的打嗝声,还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唉,真倒霉!”一下课,她就走掉了。
  她是谁?从哪儿来?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她显然不是贝克&英格利斯学校新来的。她穿着一双笨重的牛津鞋,在脚后跟趿拉着,就像穿着木屐。她那新教徒式的薄嘴唇透着严峻,鼻子小得可怜,只不过还是鼻子的萌芽状态。
  每天,她来上课时总是一副冷冰冰,不胜其烦的样子,走路时趿着牛津鞋,弯着膝盖,重心往前冲,像在冰上滑行一般。她拖着脚走路的方式清楚地表明她根本不喜欢我们所读的那些神秘怪诞、古板老套又死气沉沉的诗歌,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她也从不做作业,总是想方设法逃课。
  上课时我注视着她,下课时也一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她击晕了,就像卡通片里一样,头冒金星。她有时会看到我,但并不知道我是谁,薄薄的眼皮搭下来,遮住她的双眼。
  请允许我混淆年代。路易斯·布努艾尔的《朦胧的欲望》直到 1977 年才搬上银屏。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那个红发女孩联系过。我想她可能从没看过这部电影。然而,一想到她,我就会联想起《朦胧的欲望》。这部电影我是在一间西班牙酒吧里的电视上看的,其中的对白我大部分都听不懂,但影片的情节很清晰。由费尔南多·雷伊饰演的一个年长的绅士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这个角色有时由卡罗尔·布凯饰演,有时又改为安杰拉·莫利纳饰演——这些情节我并不在乎。这是我看到的又一部超现实主义作品。很多场景里都出现了费尔南多·雷伊肩上背着个大袋子的镜头。但电影里并没有提到这个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许提到过,但我忘了)。他吃力地拖着袋子四处游走,住过旅馆,穿过城市公园。我现在追逐着自己朦胧的欲望时,心里也正是这种感觉,就像背负着一份神秘莫测而又难以名状的沉重。
  希尔瓦先生在课上让客体大声朗读。
  先生叫到客体时,她和往常一样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在女子学校里,你不必一直很警觉地把膝盖靠拢,也用不着老是把裙子往下拉。客体的膝盖就是分开的,她的大腿有点粗,裙子拉得老高。她动都没动,说:“我忘带课本了。”
  达希尔瓦先生瘪了瘪嘴:“你可以跟考利合看一下。”
  她甩开遮着脸的头发,表示同意。我连忙挪开,把书推到桌子中间的缝隙那儿。客体靠了过来。
  “从哪儿开始呢?”
  “112页的开头。描写阿基利斯的盾。”
  我以前从未离客体这么近。我的神经系统开始进入“蜜蜂嗡嗡飞”的状态。小提琴在脊椎上嗡嗡弹奏,定音鼓在胸口里砰砰敲打。同时,为了掩盖情绪,我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几乎不能呼吸:四肢僵硬,内心狂乱。我都可以闻到她嘴里的肉桂口香糖的味道。
  我原以为她会发出一种单调的鼻音,还会有发音错误。但事实恰恰相反,客体读书的声音很好听,清晰有力,节奏流畅。她很自信地昂着头,抬着下巴。嗓音听起来像二十四岁,而不是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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