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艾尔莎.巴斯科莱特之死

作者:卫茂平




  我们以前住房的地下室,曾租给一个商人,他叫巴斯科莱特;走廊里总是堆着一箱箱甜橙,巴斯科莱特准备当垃圾运走的水果,则散发着腐烂味。我们经常听见,从模糊的毛玻璃窗后面,传来他那呶呶不休的东普鲁士话音,抱怨那糟糕的年代。不过从根本上来说,巴斯科莱特是个生性快活的人:我们知道,就像只有孩子们才清楚地知道的那样,他的咒骂是游戏。即使他对我们的斥责,也同样如此。从地下室有几级台阶通到街上。他常常从台阶走上,口袋里满是苹果或者甜橙,把它们像球儿那般朝我们扔来。
  我们对巴斯科莱特感兴趣,其实是因为他的女儿艾尔莎。我们知道,她想当舞蹈演员。也许她曾经是。不管怎么样,她时常练习,在巴斯科莱特家厨房旁那刷成黄色的地下室房间里练习。她是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姑娘,立在脚尖上,身穿绿色针织紧身衣,脸色苍白,持续几分钟地,就像一只天鹅那般飘移,旋转,跳跃,翻腾。每当天色暗下,我从自己卧室的窗子望出,能见到她:在长方形的黄色窗框里,是她那身穿鲜绿色衣服的苗条身躯,苍白和紧张的脸,以及她一头的金发。跳跃时,她的脑袋会不停地触及裸露的灯泡。而此时灯泡晃动,霎时间在灰蒙蒙的院子里,它那黄色的灯圈会荡漾扩展。有这样的人,会对着院子大叫:“娼妓!”而我不明白,什么叫娼妓。也有人高喊:“不要脸!”尽管我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不要脸,我也无法相信,艾尔莎会与此有任何干系。而这时巴斯科莱特家的窗户会猛地开启,巴斯科莱特那沉重的光脑袋会在炊烟中出现,携带着从敞开的厨房窗户里投入庭院的灯光,他会向着昏暗的院子,仰面朝天,发出一连串我什么也听不懂的辱骂声。不管怎样,艾尔莎的房间不久就有了一幅绿色厚天鹅绒窗帘,几乎不再有任何光线透出 。可我还是每天晚上望着这个微微发亮的长方形窗户,看到她,尽管我无法看到她:艾尔莎·巴斯科莱特身穿一件绿色的针织紧身衣,身材苗条,一头金发,几分钟之久地在裸露的灯泡下飘移。
  时隔不久,我们搬了家。我年岁增长,知道了什么是娼妓,以为懂得了,什么叫不要脸,也见过舞蹈演员,可没人能像艾尔莎那样让我喜欢。而对她,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我们搬去了另一个城市。战争爆发,一场持久的战争,我不再想起艾尔莎·巴斯科莱特。当我们搬回这个旧日的城市时,也不再记得她。我尝试着从事截然不同的职业,最后在一个水果批发商那里当上了汽车司机:我惟一真正会干的事,是同卡车打交道。我每天早上得到货单,让车装上一箱箱的苹果,甜橙,一筐筐的李子,开车进城。
  一天,卡车在装货,我站在装卸平台旁,对照着一张货单,清点仓库管理人给我装的货物。这时,簿记员从贴有香蕉招贴画的小屋里走出,问仓库管理人:“我们能给巴斯科莱特送货吗?”
  “他订货了吗?紫葡萄?”
  “对,”簿记员从耳后取下铅笔,惊讶地望着仓库管理人。
  “隔三岔五,”仓库管理人说,“他会订这种东西:紫葡萄。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们无法给他送货。到前面去!”他对身穿灰色工作服的搬运工吼叫。簿记员回到他的小屋,而我不再关心他们给我装的是否真是货单上写的东西。我看到了地下室那长方形的、灯光通明的窗框,看见艾尔莎·巴斯科莱特在跳舞,身材苗条,脸色苍白,身着深绿色的衣服。这天早上,我走了一条与常规不同的路。
  我们以前曾在一些街灯旁玩耍。这样的街灯眼下只留下了一个,即使它也缺了脑袋。大多数房屋已被摧毁,我的卡车隆隆地穿过深深的弹坑。以前满是孩童的街上只有一个小孩: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少年。他无精打采地蹲坐在一段残墙上,在灰白的尘土中画着什么线条。当我开车经过时,他抬头望了一眼,随后又垂下脑袋。我在巴斯科莱特家门口停下,走出卡车。他那小橱窗上布满尘土,用纸板搭成的金字塔坍塌一处,浅绿色的厚纸板由于肮脏变成了黑色。我顺着修补好的屋墙上往上看,犹豫不决地打开通向店铺的门,漫步走下:有受潮的、浓浓的汤用调料粉味,它们就放在门边的一个纸箱内,已不成形。然后我看见巴斯科莱特的背影,和他帽子下露出的灰发。我感觉到,他多么不情愿地把醋从一个大桶里装进一个瓶子。显然他无法准确地使用木塞,酸酸的液体流过他的手指,滴到地上,形成一摊醋洼,发出腐烂的酸味,而地板在他脚下吱吱作响。柜台前站着一个瘦削的女人,身穿浅红色的大衣,漠然地注视着他。看来他终于灌满了瓶子,把它塞紧。我又轻声地重复我在门外说过的话:“早上好。”可没人搭理我。巴斯科莱特把瓶子放到柜台上。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现在注视着那个女人说:“我女儿死了——艾尔莎——”
  “我知道,”那个女人嗓子嘶哑地说,“已经知道5年了。我还需要去污砂。”
  “我女儿死了,”巴斯科莱特说。他注视着那个女人,似乎这是个全新的消息。他无助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可这个女人说:“那种散装的——一公斤。” 巴斯科莱特从柜台下拖出一个灰黑色的桶,用一个铁皮勺在里面搅动,用他那颤抖的手把这黄色的东西,装进一个灰色的纸袋。
  “我女儿死了,”他说。女人沉默无语。我四下观望,发现有布满灰尘的面条箱,醋桶,上面的龙头已经慢慢开始滴漏,去污砂和一件瓷画,上面是个金发男孩,咧着嘴笑着,吃着已经多年不见的巧克力。别无其他。女人把瓶子放进她的网袋,把去污砂放在边上,往柜台上扔了几个硬币。当她转身从我身旁经过时,匆匆地用一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朝我微微一笑。
  我思绪万千,回忆起自己的孩童时代。那时我的鼻尖还够不到柜台边缘,可眼下我的目光却毫不费力地越过玻璃柜,以前上面印着一家饼干公司的名字,可现在里面仅存满是灰尘的纸袋淀粉。片刻间我觉得自己收缩变小,自己的鼻子似乎凑到了肮脏的柜台边缘下,觉得手里握有买糖果的硬币。我好像看见艾尔莎在跳舞,听见有人对着院子大喊“娼妓!”和“不要脸!”直到巴斯科莱特的话音把我唤醒。
  “我女儿死了。”他机械地说着,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现在站到了橱窗前,朝街上望去。
  “是的,”我说。“她死了,”他说。
  “是的,”我说。他把背转向我,双手放在污迹斑斑的灰色工作服口袋里。
  “她喜欢吃葡萄——紫色的。可她现在死了。”他没问:“您想要什么?”或者“我能为您做什么?”他站在橱窗旁那滴漏的醋桶附近,说“我女儿死了”或者“她死了”,对我视若无睹。
  看来我在那里伫立许久,陷于沉思,茫然失措,而时间在我身旁悄然流逝。直到又一个女人走进店里,我才得以恢复神智。她个子矮小丰满,把购物袋拿在自己胸前。巴斯科莱特朝她转身,说:“我女儿死了。”这个女人说“是的”,说着突然失声哭了起来,说:“请给我去污砂,散装的那种,一公斤。”而巴斯科莱特走到柜台后面,用铁皮勺在桶里搅动。当我走出店铺时,女人哭声未停。
  那个脸色苍白、刚才还蹲在残墙上的男孩,现在站在我卡车的踏板上,仔细地打量着仪表盘,把手伸过敞开的驾驶室玻璃窗,把左右两个方向指示器往上扳。当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时,他猛然受惊。我抓住他,朝他那苍白和恐惧的脸上望去,从车上的纸箱里掏出一个苹果,送给这个男孩。当我放开他时,他惊讶地朝我看,如此地惊讶,甚至让我感到恐惧,就又拿了一个苹果,接着再拿了一个,把许多苹果装入他的口袋,塞进他的衣服,最后我上车,开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