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1910年到1923年, 即日本明治43年到大正12年, 一群主要来自日本上层阶级的青年文学家、艺术家创办了一份文学同人杂志——《白桦》。他们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介绍西方文学和美术, 提倡人道主义、理想主义和尊重个性, 反映日俄战争后日本年轻一代的文艺思想, 与当时盛行的自然主义相对抗, 从而给文坛吹进了清新的空气, 形成了日本近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流派——白桦派。这份杂志的几位主要撰稿人, 后来都成为日本近代和现代文学的代表人物, 他们是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 以及本文中介绍的有岛武郎。
  有岛武郎(ArishimaTakeo),1878年3月4日生于东京小石川水道町。其父有岛武是出身于萨摩藩(支持明治维新的最主要的藩国之一)的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高官。他最初在横滨的教会学校上学, 后转入学习院预科, 被选为皇太子(后来的大正天皇)的学友。1896年, 因有志于成为农学家, 有岛进入札幌农业学校上学, 此间受到克拉克博士(1826—1886。美国教育家。马萨诸塞州农业大学校长。1876年任札幌农业学校首席教师, 对日本教育界和基督教界有很大影响)所遗留下来的清教徒学风的影响, 在内村鉴三(1861—1930。日本无教会主义基督教的创始人。毕业于札幌农业学校)的劝导下, 于1901年不顾家庭反对, 在札幌独立教会接受洗礼, 皈依基督教。1903年, 有岛从农业学校毕业, 到美国哈佛大学留学, 学习农学和文学, 在倾倒于惠特曼、易卜生的同时, 也接触社会主义思想, 醉心于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学说。1907年, 他在欧洲旅行期间, 还在伦敦与克鲁泡特金会了面, 并受后者之托向日本有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大逆(谋刺天皇)事件”的主角幸德秋水转送了信件。欧洲之旅结束后, 有岛回到国内, 在母校担任英语教授。
  有岛武郎是家中的长子, 两个弟弟有岛生马和里见弴也富有艺术才华, 有岛生马是著名画家, 而里见弴也是日本近代有名的小说家。1910年, 由于弟弟的关系, 有岛武郎参加了《白桦》杂志的创刊。从1911年1月到1913年3月, 他在《白桦》上连载《一个女人的一瞥》, 作品内容是前往美国完婚的女主人公叶子在太平洋客轮上与船员仓地相遇相爱, 原路返回日本, 与仓地开始新的生活, 但最终在世俗的敌视下抑郁而死。这部描写女主人公遭受的政治和性的迫害的长篇小说在1919年经全面修改后改名为《一个女人》, 是他最杰出的作品。1915年, 他因妻子患结核病住院而辞去教职返回东京。1916年妻子和父亲相继去世后, 他进入了完全意义上的文学生活, 陆续发表了《该隐的后裔》、《致幼者》、《出生的烦恼》等一系列代表作, 其中《该隐的后裔》描写了佃农的苦难生活, 虽然当时未被重视, 但在后世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有岛是一位思想性丰富的作家, 早年宣传人道主义, 后来接触社会主义思想, 并产生了共鸣, 身为特权阶级的一员, 却对工农运动寄予了深切的同情。1922年, 他效仿他所推崇的托尔斯泰的举动, 把父亲买给他的北海道农场无偿赠送给佃户, 建立起“共产农园”。但与此同时, 他也由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陷入了虚无主义的痛苦中 , 在这年发表的《一个宣言》中, 他表达了这样的失望观念: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理想主义者, 他对劳动阶级已经爱莫能助了, 劳动阶级只有自己拯救自己。1923年, 他在轻井泽的别墅净月庵与身为人妻的记者波多野秋子徇情而死, 实现了他“不惜夺爱”(也是他的文学评论篇名)的名言, 享年45岁。
  有岛武郎的作品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 曾受到鲁迅等人的积极评价。2005年6月9日是有岛去世82周年, 本刊特刊载他的以青年的灵魂拯救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迷路》, 以志纪念。
  编者
  
  
  首途(《迷路序篇》)
  某年八月十四日 晴
  虽说乏味,可还得老生常谈地写上“秋天到了”。早晨,为准备早饭走进餐厅,感到有如凉水一般的晨风静悄悄地充满了大厅。身子冷得发紧,决不会想到午间会有什么炎热。“冥思无常”……连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仿佛也这么对我低语。
  燥起来的缘故。即使在这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患者们黯淡的身影也依旧映在草地上,像一群羔羊呆呆伫立在那里。从狂躁病患者的病房里传出了由于被关闭在室内、随着炎热的增加而更加兴奋起来的男女病人的叫喊声。这叫喊声像是对某种可怕的命运发出的警告,不时地震响着,威胁着我这颗恐慌不安的心。我所看见的是那些可怜而彻底憔悴的患者们的痛苦模样,听到的是野兽般可怖的呻吟。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灵魂难道还不能真正地觉醒吗?我渴望去祈祷,但又不能祈祷。我如同一个被宣判了死刑却由于事情过于重大,反而对逼近自己的可怕命运看不清楚的死囚一样,忐忑不安地在草地上踱来踱去,只是浮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如果寻求不到一条出路,那就无异于一具活僵尸。这种想法折磨着我,向我逼近。我自己却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做。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呢?
  一个相信自己信奉神灵的人,在顺从自己内心的纯正向导而朝前走去的过程中,一旦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神,并且省悟到自己从来未真正懂得神的时候,那种孤独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但是我把这种内心的叛逆牢牢地隐藏在内心深处,对谁也没有透露过,而对于从心底泛起来的旋涡渐渐露出的情形,虽然感到害怕,却默然观望着。现在我还收到各种各样的人寄来的意想不到的信。“我被您的话打动,悔改了自己的罪过”、“正当我在不幸的深渊中沉沦下去的时候,您以神的名义给了我同情”、“啊,我的信仰之子,吾期望汝之信仰与修行,成为传世之荣耀”、“你应当回到本国来,金黄的田野已经成熟,但收割的人手太少”……这些话,不论是哀怨、质问、谴责还是威胁,都在我的心灵投下了深深不安的阴影。细想起来,我是让别人作出了不少的牺牲,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才走到这一步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抛弃自己的信仰,于是遭到父母指责而提出与我断绝关系。使得像珍惜眼珠一般疼爱我的祖母,因过度悲伤而患重疾去世,临终前叨念着来世只好叫我去做佛门弟子。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永远也不会忘记。如今我离开了对神的信仰,这会使身在彼世的祖母哭泣还是喜悦呢?
  这一切都是年轻时的热情所致。我是以信神来代替对女子的爱恋的。年轻、美丽、在安宁中培育出来的心,为什么竟会将对于生的不安转变成信仰去感受呢?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屈的灵魂,身上流着易于激动的南国的血液,可是又像女人那么腼腆、拘束,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大胆去做,常常把一切都深深隐藏在心中独自去思虑。我,就是这样一个青年人。结果,我的热情便被引到内向的、信仰的方面去了。我把本应流在恋人胸前的泪,洒在就寝之前的祈祷中。我曾独自一人走进大山的深处,如同抚摸恋人的手那样,去抚摸白桦树光滑的枝干。那种对于爱的追求,那种豁出性命也要去爱的强大冲动,本该是给一位女子的,我却以神的名义胡乱抛撒掉了。这是爱的浪费,其中虽然伴随着一种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不满足感,但又难以用完全无浪费的痛苦去替代。然而这种内心的倾向,现在回过头去看时,才弄清楚,在当时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我曾经只是单纯地想,自己是以全身心的愿望去祈求神明的。我甚至让自己的身体消瘦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躯体日夜都能够进入神的境界中去。然而我始终未能办到。形形色色的诱惑,如同丛云一般在心中不断浮现,企图在我与神之间筑起一堵隔绝的黑墙。在这些诱惑当中最为严重而又可怕的,就是肉欲的诱惑。特别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神,欣喜若狂地将感激的祈祷奉献给神的一刹那间,总有肉欲的恶魔磨尖了利爪向我袭来,简直要把我刚刚树立起来的信仰捣毁。我同它抗争,大抵总是败下阵来,于是尝到了宛如从通向天堂的梯子上被头朝下推下来而气馁一般的苦涩滋味。诱惑还不止是肉欲,自己的内心还不断地涌上让我感到内疚的各种欲望,它们唆使我从神的身旁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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