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寂寥郊野

作者:[日本]吉目木晴彦




  
  吉目木晴彦(Yoshimeki Haruhiko),日本小说家。1957年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少年时代在国外度过,1966到1968年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生活,之后居住在泰国曼谷。成年后返回日本,毕业于成蹊大学。1985年发表处女作《Zipangu》,获第28届群像新人文学优秀作品奖。1988年发表《打入路易斯安那》,获第10届野间文艺新人奖。1991年发表《自豪感强烈的人们》,获第19届平林泰子文学奖。1993年发表《寂寥郊野》,荣获第109届芥川奖。1994年发表长篇小说《梦中的贝壳传记》,同年任美国爱奥瓦大学语言文学系客座教授。现为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致力于研究互联网时代的计算机文字处理问题,2002年发表《把所有的执笔活动归入计算机——文字家使用的电脑书斋“超汉字”》,以“芥川奖作家”的身份现身说法,就如何制作个人专用的电脑工具箱、如何更换电脑书斋的形式、如何收集与储藏资料信息、如何使用词典工具书、如何检索资料文件等作了独特而详尽的阐述,在日本引起强烈反响。
  吉目木晴彦的作品不多,但很有力度,总能摘取文学桂冠。由于早年生活在国外,他对日本社会,尤其是大都市以外的地区城镇的小市民社会如同“共同体”一般的保守性、封闭性、排他性、顽固性,有着比一般日本作家更深切的体会,并对此持批判态度,这在《Zipangu》中已经初露端倪。Zipangu是意大利语,意为“日本”,吉目木使用这个词,等于是视日本为异国,而他是以“外国人”的身份在体验日本这个“共同体”。他的《打入路易斯安那》转向了美国的“共同体”, 写一名因父亲的工作关系而来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日本少年对周围人群风物的感受,是他的亲身经历的艺术化。这个短篇集完全是以充满不适应感的少年“异国人”的眼睛观察美国南部封闭的世界,视角独特,构想奔放,文字从心所欲而又交织着幽默感,被评论界誉为少年小说的典范(虽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局限,削弱了他的作品的冲击力)、“清新文学的诞生”。《自豪感强烈的人们》再次回到日本的“共同体”。小说写一个名叫稻垣俊次郎的人,在二战中应征入伍,但由于被误诊为精神异常,即日遣返故乡山形县的某个城镇。从此,尽管稻垣还是当地有势力的人,却一直被那些“不知何时要应征的人和已经被送往战地的人”视为异己。人们对他不失恭敬,还把行为奇特不群的他尊为“名士”,但他却被排除在了“共同体”的游戏之外。尤其令他苦恼的是,这种“被排除者”的意识,与明显的歧视不同,除了当事人以外全然体察不到。评论家加藤弘一指出,吉目木写出了“共同体”在理想天国外衣下的“恐怖”,而且他已经超越了描写个人与封建共同体对抗的“日本近代小説谱系”,挖掘到了“共同体”的实质,这一点是尤可钦佩的。
  这里介绍的《寂寥郊野》是吉目木晴彦的代表作,1998年以《幸惠》的名称被改编为电影,在美国上演,并成为日本文部省特选作品和厚生省推荐作品,哄动一时。小说的背景是美国的村镇,身为退役军人的美国丈夫发现长年支撑着家庭的日本妻子幸惠得了一种人格逐渐丧失的怪病,在幸惠的病情日益严重的过程中,他们周围的人们潜伏着的民族歧视意识也明朗起来了。吉目木晴彦说,小说中“包含着我少年时代的许多记忆”。
  编者
  
  Ⅰ
  
  一九九○年十月二十三日,连续四天的细雨,使排水不良的庭园地面积起雨水,整个草坪成了潮湿的草地。这一天,迎来了幸惠六十四足岁的生日。
  上星期五,和丈夫到新奥尔良去,办完事情回到家里。从那天傍晚起,开始下雨了。简直像日本的梅雨。铅灰色的雨云覆盖了正歇息在清澈的晚秋阳光下的巴吞鲁日①的大街,整个州首府都被封闭在冷湿的空气底下。照此下去,魔鬼沼泽地对岸的贝尔蒙特卸货场和混血儿卸货场恐怕将被围困在里面了。市区也是如此,地势低的地方,雨水也许快浸没公路了。
  “一九六七年有一场大雨,水曾经浸到中心区一带,还记得吗?”
  她问在餐厅里伏案给老朋友写信的丈夫。
  “有过那样的事吗?”理查含糊其辞地回答,“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我记得呀,是住在绿谷的时候。”
  “是这么来着。”他随声附和道,以后话就断了,过一会儿,他歪着头偷偷瞧了瞧妻子的脸。她正在透过起居室的窗子眺望庭园。
  这半年来,幸惠有时精神烦躁,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并不是在她周围发生了什么损害心情的变故,她本人有时认为是睡眠中做梦所致。
  大约半个月前,在哥伦布纪念日那天,她梦见自己穿过位于布鲁克斯镇的小学校的岔道,向豪威尔公园走去。她把在购物中心买的大量冷冻鸡肉馅饼装进袋里,两手捧得满满的。车子被她停在公园南面的广播塔下,离购物中心有几公里远。她非常生气,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蠢事来。而且,狄克②,麦克③,兰迪④,谁都不来找自己。男劳动力有三个,这是怎么回事呢?悲哀之情油然而生。
  她还做了一个梦,坐在里扬机场的柜台里当服务员。当然,在现在生活中,她从未干过那种工作。一个墨西哥人带了年轻的妻子和五个孩子等待去利比里亚的飞机,已经在机场大厅住宿了三天。幸惠怜悯这一家子,为飞机还不快点到达而焦躁不安。
  “哪里,待机我不在乎。”
  偶尔她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中年墨西哥人就表情一无变化地说。出于同情,她向上司反映了,才得知这里没有去利比里亚的飞机。
  “可是,因为这里不是国际机场,所以连海关也没有吧?”
  那么,为什么可以卖机票给总统的呢?又为什么要欺侮那可怜的墨西哥人一家子呢?她对住在隔壁的爱迪①说。得到的回答是,他们是非法滞留者。
  “哪有这样无情地对待人家的呀!”
  一觉醒来时,幸惠发觉自己在哭。哭并不限于这两个梦,她也并不是连续做同样的梦。
  生日这一天,理查送给妻子一双瑞典鞋。
  “谢谢,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没有注意到呀。”
  “是麦克来电话出的主意。”
  他说,只要天气一好,我们就一起到州议会大厦去。电视里播放着从沼泽地带溢出的水越过驳船专用运河,浸没密西西比河沿岸南方大学四周的住宅区的情况。和幸惠所想像的一样。节目主持人反复提醒大家,如无必要,请勿外出。
  写完信,理查就和妻子并排坐在起居室的长椅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瞅着电视的画面度过了半天。
  整整下了五天的长雨,好容易停了。这是经过一星期之后的某天晚上的事情。
  深夜两点钟左右,理查因咳嗽咳得厉害而醒了,发觉妻子不在,以为她也许是去小便了,也不在意,转过身去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再张开眼睛,才知幸惠还没有回来,再看看钟,已经快三点了。
  他在黑暗中坐起上半身,扭亮台灯,裹着古铜色睡衣向走廊走去。打开尽头妻子房间的门,一抹灯光从里面泄露出来。他站在门口,正想喊她,可是,里面没有她的身影。
  他把脱下的睡衣挂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走出房间,穿过餐厅,向起居室张望。车库旁边诱蛾灯的青光从外面静悄悄射入起居室,将家具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他把目光停留在网眼窗帘中央摇曳着的橘黄色微光上,走近窗口,用手指拉开窗帘的合缝处。幸惠正在庭园一隅的海棠树旁烧落叶。隔条马路的南侧,有不属于任何人的树丛,她是把从树丛里刮过来的枯叶收集拢来焚烧的。
  这样深更半夜还焚烧树叶,让附近的人发现了,一定会抱怨的。理查首先想到的就是那种事。
  ——因为今天晚上还有风。
  他从起居室走到阳台上,心想,我打开玻璃门,她大概会回过头来吧。关上外侧的纱门时,他特地弄出点声音来。妻子手里拿着扫车库用的扫帚,背朝他凝视着从堆在地面的枯叶上升起的白烟,看样子她并没有发觉丈夫来找她。他本来想问她,现在不去收拾它也没有什么不妥吧?但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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