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修出一条河流的男子汉

作者:[智利]安德烈斯 . 加里亚多




  科亚瓜谷地是一片日照充足的谷地,它十分干燥,但很肥沃。
  冬春两季,那儿的雨量适中。到了夏季,水果在炎热而宁静的空气中开始积聚糖分。黑色的无花果,有些在空中裂开嘴来露出玫瑰色的果肉。丝绒般的杏子,在炎热中睡过长长的午觉之后,除掉果核运往城市。木瓜装进瓶子,贴上醒目的标签送去出售。质地优良的小麦装上卡车和马车。
  葡萄成熟得最晚。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只有年景不好的时候科亚瓜谷地的葡萄酒和烧酒才销往城市,而这种年月并不多。谷地的居民喜欢像高贵人士那样把葡萄酒和烧酒自己储存起来,他们为自己生产的葡萄酒和烧酒而感到骄傲。那儿从不见一瓶别的地方的酒。科亚瓜的酒都是这样的牌子:“马乌里西奥和儿子们的葡萄园产:科亚瓜”,“何塞 · 里盖尔麦酿造的葡萄酒和烧酒:科亚瓜”……这种牌子是有道理的。葡萄酒呈玫瑰色,营养丰富,喝时慢慢进入醉意。烧酒是如此的清澈透明而又没有泡沫,看上去酷似最纯净的泉水,而且气味醇厚……这种葡萄酒和烧酒传统悠久且颇为神秘,喝醉的人从不发火闹事,至多是面带微笑睡上一觉。但是,科亚瓜谷地并非天堂,跟其他文明地方一样,那儿的人也打架骂人,但都是由于别的原因,喝酒还是很有节制的。
  在科亚瓜谷地没有富翁,但也没有因饥饿而死的人,因为几种失掉土地或失掉人们能干的不多的几种营生的人便离乡而去。
  不管是整个谷地还是村村落落,那儿的生活都平淡无奇。上午,一道山冈投下一道阴影。下午,另一道山冈投下另一道阴影。中午,宁静的天空下,太阳让绿色的景物变得更绿,让红色的景物变得更红。当男人和女人们都去干活的时候,孩子们就去上学,或牵着狗这边走到那边,那边走到这边地看管着牛群,要么就去把那些吃水果的小鸟儿的脖子拧断。实际上,孩子们是爱鸟的,但是,看到它们啄食那些甜美的木瓜、无花果和杏子(尤其是那些成熟了裂开嘴掉在地上的水果)时,他们实在心疼。
  但是,科亚瓜谷地有一种最大的悲哀:没有河流,一切靠雨和云赐予。尽管在冬春两季雨量还是够用,但每当大家晚上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人会发出感叹:
  “如果这儿有条河流有多好哇!”
  “真的,像埃尔基那样的河就行。”
  “当然,就像埃尔基那样的河。”
  “哪怕是像泥塘或沼泽地那样也行啊!”
  “对,有片泥塘或沼泽地也好哇。”
  听了这样的议论,黑暗中,人们的手变得潮润了。果树的树干和盘根错节的葡萄藤都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如果这儿有条河该有多好哇!”一颗掉在地上摔裂了的杏子叹道。
  “哪怕是像泥塘或沼泽地那样也好呀!”一棵随风摆动、滴流着糖浆的杏树附和道。
  之后便是一片沉寂,只看到天空那些闪烁不定、令人眩晕的小星星。
  
  我下边讲的是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 · 吉洛斯的故事,这个人修出了一条河。
  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 · 吉洛斯上过学,只上到四年级,因为谷地的学校只有四年级。他学了西班牙语、数学、历史和地理,但是他什么也没学进去,正如特雷萨小姐所说,他读的一切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还好,他是一个勤劳的人,二十五岁时,他就照管起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产业。
  佩德罗跟所有善良的科亚瓜人一样,昼思夜想的就是河流。他从未见到过河流,但他知道那是一条宽大的渠道,里边的水流呀,流呀,永远流不完。
  佩德罗爱上了弗洛丽塔 · 里克尔梅,他们已决定结婚。每天晚上佩德罗都去看弗洛丽塔 · 里克尔梅,他们坐在后院的无花果树下仰望着天空。
  他们在树下情意缠绵的话语,几乎永远离不开河。
  “如果有一条河该多美呀,对吗,佩德罗?”
  佩德罗不说话,只是如所有的浪漫者一般叹口气。
  有时是佩德罗说到河。
  “如果有条河,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磨坊,甚至可以有电灯……据说河水可以发电……你看,河可以从老河谷流到松树坡,在埃尔皮尼翁 · 德奥罗那儿会拐弯……从那儿再流向一大片宽阔的平地……但是它必须流经堂霍福雷的土地……总之……它太重要了,能使所有谷地的人受益……我们可以播种很多其他的庄稼……”
  就是这样。
  总是河。
  
  事情始于一天下午。
  那是一个星期日,佩德罗一个人待在广场上迷迷糊糊地睡午觉,大概他梦到了有条河穿过谷地。他被一群拿着一只布球吵吵闹闹地来到广场上的小学生们吵醒了(星期天只要不践踏草坪,他们可以在广场上玩游戏)。有个小学生把一本书放在佩德罗坐的凳子上说:
  “帮我看着点。”
  “玩去吧,小山羊。”
  佩德罗无意中拿起书翻阅着。
  那是一本地理书。它摆在凳子上,题目马上把佩德罗吸引住了:“河流。”他慢慢读着其中的内容:
  “河流发源于高山上,开始是常年的积雪融化出的细流,那些细流慢慢地汇合在一起形成水沟往山下流。水沟又汇合在一起形成小溪,许多条这样的小溪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较大一些河流。当这些河流流淌到谷地时,就汇合成了真正的大河。智利最大的河流都是这样形成的,如阿空加瓜河、比奥比奥河等。其他的河流,如托尔腾河,则是发源于湖泊……”
  知道这些,对佩德罗来说已经够了。
  他向本地最有学问的人求教,大家都一致认为书本说得很对。
  于是佩德罗下了决心。
  “弗洛丽塔,我要上山,我要去修一条河……在那儿修几条小水沟,让它们流下来……让许多条水沟汇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条河。”
  佩德罗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大家听,但谁都不理解他,谷地里开始议论纷纷。
  “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发疯了。”
  “他要修一些水渠,再让它们汇合在一起……”
  “听说他要修一条河,叫许多水沟汇合在一处……”
  “我看也许修个池塘事情会更好办些……”
  “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事……”
  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把庄稼收成的全部收入凑在一起,再加上他准备结婚积蓄的钱。他买了工具:许多铁锹和长矛,还有炸药和驮骡。
  弗洛丽塔哭啊,哭啊,想阻止他。
  但是佩德罗决心已定,她最终只好跟他一起出发。
  一天早晨,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义无反顾地上山为科亚瓜谷地修河流去了。
  佩德罗往山上爬呀,爬呀,一直爬到有积雪的地方。那儿有一片片的白雪,在高空太阳的寒光照耀下,它们慢慢地溶化,形成一股股细流,但水都渗到地下去了。
  “这肯定是常年积雪。”
  为了更保险一点儿,佩德罗又往高处爬了一段,那时他已看不到树木,只有一些灌木,黑乎乎的,硬挺挺的,而且长得很细弱。
  “我就在这儿开始,现在雪不多,但是我等冬天到来,那时的雪水可以形成两条河。”
  他开始了不知疲倦的艰苦工作。
  他在每一堆雪前都开一条小路,在下方几米远的地方让这些小路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一点的水沟,直至水能够自动地往下流。当他看到溶化的雪水顺着他开出的小路往下流的时候,他高兴得全身发抖。
  秋天到了,天气冷了下来。开头,他的食品吃完了,他知道这一年已无法下山了。他不得不把驮骡杀掉充饥。他忍受了饥饿,吃了苦。到了春天,他已是瘦骨嶙峋,破衣烂衫,形容枯槁,让人认不出来了,但是他还活着。他从未间断手中的活计。他了解到那儿是山脉的最佳地段。他学会了猎获在那儿看到的野兽,并把他们的肉贮藏下来过冬。由于那是高寒地带,空气又干燥,保存的肉不会腐烂(他甚至连猛禽都吃)。就这样,他度过了又一个冬天。经过三年的时光,他开出了数以千计的汇聚成河的小道。一道道溶化的雪水流下来,汇成了无数条水渠。
  佩德罗也慢慢随着水流下山,一段段地把水引向山下。干活干得累了,就在渠中喝口水,洗洗他那胡子拉碴、干干巴巴的脸和坚硬得像石头般的双手。
  到了第八个春天,佩德罗已下到植物慢慢多起来、更加有生机的地方。冬天已不那么寒风凛冽,他甚至饲养起几只捕到的大羊驼。他有了奶、肉、皮子、木柴,修河更有了力气。开始,他想河流是他修的,想叫它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 · 吉洛斯河。但是现在他要给它起别的名字。
  八个夏天过去了。这个初夏的一天黄昏,佩德罗已从山上下到很低的地方。与抛在后面的所有山段相比,这儿的风光更加悦目。如果不是由于满目荒凉,那简直就是谷地和耕地了。
  佩德罗躺在墨绿色的草地上,看起来已像个老头儿,但他充满美好的憧憬。
  太阳落山之后,晴朗的天空昏暗下来。
  首先,天空出现了一颗星星,但马上又悄悄消失了。接着,另一边又出现了一颗星星;中间又出现了一颗大星星。佩德罗眨巴了一阵眼睛,当他把眼睛睁开的时候,顷刻间天空已是繁星密布,山间夏日的黄昏和夜空给他带来一阵轻松和无限的愉悦。
  此时墨绿色的草地暖烘烘的,柔软而舒适,它把太阳的温暖留下来了,佩德罗已是多年没有得到如此美好的享受了。一阵阵树木和绿叶的清香飘来。佩德罗的鼻孔贪婪地翕动着,忽大忽小,如闪烁的星星一般,但那动作很慢,很丑。
  空气的功能变得更加伟大,石头在空气中送来波尔多树的味道,星星在空气中送来带刺植物的味道。
  突然,佩德罗听到一种声音,像是一群老鼠在顶楼上跑动。他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艰难地辨认着。有点什么在渠道中爬动,仿佛是一条蛇。佩德罗胆子大起来,他想伸出手去抓住蛇,手缩回来时是湿的。奇迹在他的湿手上出现了:渠道中流下来的是水。佩德罗不敢把另一只手再伸进渠道,而是让水继续流下来。水在草地上曲曲弯弯地流呀,流呀,佩德罗的心不说话,嘴也不说话,那张嘴已许久没说话了。
  此时,仿佛山间的虫子一下子都欢乐起来,它们奏出了一支热闹的大合唱,让你分不出哪是哪个发出的声音,只是偶尔能听出一种大蟋蟀的鸣叫。
  随着夜越来越深,气温也变得越来越冷,那种寒冷叫人感到很舒服,因为不管怎么说,佩德罗身上裹着一层自己在风雨和太阳下磨练出来的皮肤。
  此刻,佩德罗侧身躺下来,他一只眼望着天空,一只眼望着地面。
  没有人提出要求,没有人发出命令,突然间山野中变得万籁俱静。
  一个山头呈现出一抹白色,甚至风都静止不动了,因为月亮在冉冉升起。然后,又是百虫齐鸣的大合唱。
  大约在半夜时分,一道月光透过树枝照亮了佩德罗的脸。那是一张疲惫而愉快的脸。一个尾部闪光的小虫子沿着光线从佩德罗的鼻子往上爬,一直爬到树冠上。那是一棵波尔多树,散发出一股香气。小虫子最后消失在树枝间。也许是因为它爬上树冠之后,整个月亮都照耀着它,它再也找不到光线,只得留在那儿注视着整个月亮。
  那天晚上佩德罗几乎没有成眠。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一直注视着那条光闪闪的水渠,那条被银色的月光映照的渠道,已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河流。
  到了清晨,佩德罗发现水流已经很急,而且源源不断。如今他已无须引导停下来的水往下流了,水在自动地流淌。或许到夏季,那条河会干涸,但下一年春天的融雪又会让河水流到科亚瓜谷地。
  佩德罗决定下山回家了。他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东西:几张皮子、他的大羊驼和小羊驼。
  在起程之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山、波尔多树、带刺植物和他的河流。他心中似乎有点什么在蠕动。
  于是,从他开始修河起,他第一次说话了:
  “我要留在这儿,这是一片肥美的土地。”
  佩德罗 · 罗德里格斯·吉洛斯真的留在那儿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