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达尼雅 . 佛拉希

作者:姚功政




  在达尼雅 · 佛拉希居住的位于德佛拉区的那栋楼最顶层的小套间里,她刚刚洗完使用的餐具——一只碟子、一把叉子、一把餐刀、一只杯子,这时,有人摁响了门铃。这件事情发生在1959年4月4日这个星期二的下午大约一点钟左右。她已经36岁了,自从去年母亲突然去世以后,她就一个人独自居住。无人知道她有什么朋友,也从未有客人来拜访她。
  达尼雅把门打开,看到面前站着两个男人,也看到住在同一层的那位邻居的房门悄无声息地重又关了起来。两个男人自我介绍说是人口出生调查机构的,但从他们的衣着穿戴来看,她觉得更像是在同政治警察打交道。达尼雅什么也没问。
  两个男人丝毫没有征询她是否同意,就径直闯进她家。她将手擦干,脱下围裙放在椅背上,而这时那两个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看看家具、光秃秃没有装饰的四壁以及放在五斗橱上的她母亲的照片。身材比较高大、长着乌鸦般脑袋的家伙,面带狡黠的笑容,不停地重复念叨:“好,好……”另一个家伙一声不吭,从头到脚打量着达尼雅,就像是在试着丈量她的身高似的。他的短而卷曲的头发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头毛茸茸的熊。他应该不比达尼雅年长,但是给人感觉已经是沧桑阅尽,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戴着一枚硕大的结婚戒指,手指甲脏脏的。
  “喂,你意下如何?”第一个家伙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以后开腔说话了,而另一个目光始终凝视着达尼雅。达尼雅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他是在用目光触摸她、掂算她的分量、剥光她的衣衫。“差不多能行……说到底,你知道,我……得大师看了再说。”“那当然、那当然……”另一个家伙一边回答,一边第一次真正地看着达尼雅。年轻女人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两个似乎把她视为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一件失去了意识和语言表达能力的物件,她不仅仅是恐惧,更是那样的无助。
  “好吧,我们走!”长着乌鸦般脑袋的家伙拍拍手发号施令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俨然是一位无人能够与其抗争的权威。无论达尼雅如何向他强调她的老板等她去上班,时间还有不到三十分钟了、她不能旷工等等都无济于事。“卷毛熊”打断她的话头,对她说老板那里已经通知过了,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时间得抓紧一些,又不是就她一个人,大师还在等着她呢。达尼雅询问谁是大师。两个家伙互相看了一眼,浅浅地笑了笑,然后高个子家伙最后回答:“您自己会看到的,现在我们走吧!”
  说这话的时候,另一个家伙已经抓住达尼雅的胳膊,把她向门口拽去。达尼雅只来得及最后再看一眼母亲的相片、丢在洗碗池里的餐具、落到地上的方格子图案的抹布和铺上淡淡的绿色漆布的地板上的滴滴水珠。这地板曾经总使她联想到布鲁德思基公园的大水池,她经常喜欢在那边上坐坐。
  一辆公务车等在公寓大楼的入口处,当达尼雅坐在后排座那两个男人中间的时候,司机甚至连头都没有回。整个行程中他们都一言不发。车子里面很窄,达尼雅隔着他们的外套和自己的裙子,感觉到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的两个人又热又重的身体随着呼吸的节奏在动。这是有生以来男人的身体第一次这么贴近她的身体,近得以至于她可以揣测到两个男人腹部的样子、感受到他们柔软的肌肉和气味。所有这些仿佛将她整个地包裹起来,使她感到她已经消失在他们的中间。
  达尼雅丝毫不关心车子开到哪儿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两个男人也再没有看她一眼。车子最终开进了一座高度只有三层的U字型大楼的院子里。许多外型同达尼雅乘坐的车子相仿的汽车陆续来到,停在入口处。各领着一名女人的男人们从车子里出来,衣着模样都类似那两个到她家去的人,而那些女人的长相都同她没有多大区别,也是和她一样,听任他们摆布。
  “乌鸦头”和“卷毛熊”把她带进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过道,过道两边是无数个蜂房一样的小门。他们在其中的一个小门前面停下,与此同时,其他的男人和他们领着的女人也一齐站住了。
  “好了,就这儿。进去吧!会有人来的……”大个子的话音刚落,门自动打开了,一位老妇人拿着一个水桶、一把扫帚和一个拖把从门里走出来,桶里晃荡着淡红色的水。“卷毛熊”露出不快的脸色。那位老妇人觉察出来,微笑着对他说:“请别介意,我已经干完了,她可以进去了!”说完以后,她瞧了达尼雅一眼,达尼雅注意到这位灰白色的头发散落在颈背上的老妇人有点像她的母亲。老妇人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她的工具离开了。
  两个男人把达尼雅推进地面还没有完全干的房间里。地方本来就狭窄,加之估计不超过六平方米的面积与高高在上以至于几乎看不到的天花板的失调的比例,更显得转不开身了。每一面墙上都有一扇门,同达尼雅与两个男人刚刚进来的门一模一样。如果里面有用来挂衣服的衣帽钩和等待时坐一坐的凳子的话,这个房间就有点像是放射室了。
  “人待会儿就来!”“乌鸦头”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就和他的同伙出去了。达尼雅听到他们把门关上以后,又用钥匙锁了一道。当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烦恼的时候,又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一副严峻、拒人于外的面孔。她系的白色围裙和她的发型使她看起来与其说是一位护士,不如说更像一位管家婆。她没有同达尼雅打招呼,只是简单地叫她将衣服脱掉,全部脱光,接着她就出去,转身把门重新锁上。达尼雅听到她进了左边那个房间,隔着墙壁隐隐地听到她重复同样的话。
  达尼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按照那个女人的要求做了。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养成了不违背官方的意愿、管理制度、学校里接受的训导以及工作中要求的习惯。她一件接着一件地脱下所有的衣服,但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细心地一件件叠好,抱在胸前,紧贴着她裸露的皮肤,就好像是自我保护似的。
  又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那位管家婆走进房间。达尼雅两条胳膊抱着堆着的好几件衣服:裙子、衬衣、长袜、胸罩。“把那些给我!”她指着达尼雅贴胸抱着的衣物说。看到达尼雅犹豫着没有立即给她,她又加了一句:“现在您不会再需要这些衣服了。”年轻女人虽然没有太理解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把衣服给了她。然后古怪的管家婆走出去,把门再次锁上。达尼雅听到她走进隔壁的房间,说了几句话,毫无疑问也是同刚才对她说的一样的话,又离开了。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达尼雅说不清楚究竟是过了好长的时间或者还是就过去了一会儿,仿佛赤身裸体地待在这样一个陋室已经使她与世隔绝,被即使没有她也继续流逝的时光抛弃。她等待着,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在等什么。她注视着那些门,不知道其中哪一扇马上会打开。达尼雅感觉不到冷暖,也不敢看她的身体,实际上她对自己的身体知之甚少。她从未关心过自己的身体,也从未奢望某个人会来关心她的身体。同她母亲共同生活的时候,她们总是习惯穿一种布料的衣服,排斥其他的料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往昔她曾经感受到的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远去。
  达尼雅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不断地碰到她裸露的皮肤。这使她局促不安,心绪不宁。她从未有过在她的手指下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和柔润的体验。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那两个把她一直带到这儿来的男人的面孔,回想起在车子里她夹在两个人中间感觉到的他们热乎乎的身体。
  有人打喷嚏,就在达尼雅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刚刚打了一个喷嚏。不用问这肯定是另一个和她一样一丝不挂的妇女,她也在等着。突然,还是从刚才的那个房间,达尼雅听到传来一些声音和话语,毫无疑问,千真万确。她赶紧走到墙边,把耳朵贴上去。没错,确实是有人在讲话,话语短促,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她听到一扇门关起来,但不是那扇入口的门,而是另外一扇没有上锁的门。接着又是一片沉寂。又是那种时间仿佛凝滞了、止步不前的感觉。
  达尼雅一时间想到许多东西,眼前闪过她一生中度过的所有日子:那些幸福的时刻、那些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会保留在她的记忆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多么希望能够重新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地度过那些乏味的时光,那些百无聊赖的整个下午、失望的时刻、逆来顺受以及同母亲千篇一律地聊天的时光。达尼雅又看到了“卷毛熊”男人的那双手,肮脏的手指甲,硕大的结婚戒指和短而粗的手指。她想象着这双手怎样在一个女人裸露的皮肤上游走。他的老婆长什么样子?皮肤又是什么样子?他有孩子吗?
  那个男人手指的图像消失了:隔壁房间又有动静。达尼雅将耳朵紧贴在隔墙上。没有讲话的声音,她只听见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沉重的撞击声,接着是某样东西在地面拖过的声音,然后那扇没有锁的门又关上的声音。再也没了任何声音。那个女人恐怕回来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喷嚏都不再打了。
  达尼雅就这样竖起耳朵戒备地听着,待了好长时间,她的视线时不时落到黑洞洞的、高得几乎难以辨别的天花板上。一灯如豆,挂在一根绳头上,就好像来自地狱的鬼火。她听到钥匙打开隔壁房门的声音,再次听到脚步声,但是那样缓慢,缓慢得就像已经精疲力竭迈不动步了。这时达尼雅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欲望,想看看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多加考虑,小心翼翼地拧动了通向隔壁的门把手,出乎她的意料,门居然打开了。达尼雅眼睛贴着门缝,看到那位长得有点像她母亲的老妇人正跪在地上擦拭一摊鲜血,血是从一个赤身裸体、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的年轻女人头部流出来的,一双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往门外拖去。
  就在达尼雅几乎要失声惊叫的时候,她听到自己房间的门开了。听到动静的那位老妇人发觉达尼雅正在注视她,达尼雅仅仅来得及看到老妇人向她投来的忧郁的微笑,就赶紧把门关上,紧紧地靠在门上。有人已经走进了房间,是个男人。达尼雅仍然沉浸在刚才看到的那具被拖走的女人的场面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无片缕,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而男人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看着她却仿佛视而不见。
  “跟我来!”他对她说。达尼雅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跟着他。同她刚才一直待着的那个窄小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房间相比,接着她进去的房间就像一个火车站的大厅那么宽敞,里面的一切都那样庞大而且未加装饰。她前面的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快步往前走。借助于一盏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圆形灯的光亮,她逐渐辨认出远处的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和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人。当达尼雅逐渐靠近的时候,还看到他的边上立着一张手术台,还有一个放着各种器械、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和不同尺寸匣子的架子。大约一分钟后,达尼雅和带路的男人来到办公桌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身着一件白色罩衣,正在读报。陪同达尼雅前来的那个人以十分尊敬且有一丝畏惧的口吻对他说:“大师……5691号带到。”达尼雅暗忖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数字了。即使这也没有令她过分吃惊。现在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想,说到底曾经使人惊诧的一切不过如此。
  大师眼都没有从报纸上抬一下,回答:“知道了,让她躺下吧!”那人拉住达尼雅的胳膊,把她带到手术台的旁边,用手势示意她躺在上面。等她一躺下,他就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的两只脚卡进台子两边的金属箍里。接着他就走开了。达尼雅的视线迷失在穹顶的黑暗中,她看不到大师,只听见他翻报纸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向达尼雅走来,迅速扫了她一眼,就好像她是一块大理石或者是一块肉。他拿出一件量具,开始量她颅骨的尺寸、双目的间距、额头的宽度、鼻子的高度、嘴的长度。他仔细看她的牙,一颗一颗地数,还用一柄小锤子敲敲打打听声音,摸摸她的胳膊、大腿和腿肚子的肌肉,量她骨盆的尺寸。他取了十几个数据,记在一张纸上。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同时,他嘴里一直吹着一支军队进行曲。达尼雅听任他抚摸、量尺寸。她的皮肤感受到大师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头,这使她仿佛在超乎现实的梦境中幻游,这梦境时而美妙时而恐怖,完全取决于她是闭上双眼听由这个男人抚摸还是眼前重现血迹斑斑、横尸地上的画面。
  大师继续吹着口哨,在达尼雅张开的两条腿前面坐下,戴上一副形状奇特的眼镜,拿着一个手电筒,开始仔细地检查。她感觉到他在自己的阴道里探究,就犹如钻进了一个小动物,千方百计地要弄明白这个新地方的每一个犄角旮旯。达尼雅看不到大师的脑袋,但耳朵里总听见轻快的进行曲的口哨声。接着小动物从她的私处钻出来了,大师的脑袋重新出现,口哨声停止。达尼雅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大师:一个满头银发、长着同样颜色的眼睛的老头,脸上的皮肤犹如风中的海面布满皱纹。
  “完美无缺……”与其说是对达尼雅说,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完美无缺!”他一面重复,一面走向办公桌,按下一个对讲机的按钮。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响起:“尊敬的大师?”“5691号完美无缺!”“我们马上就到,尊敬的大师!”“好的,别耽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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