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熊的铺路石
作者:堀江敏幸
“让它和儿子相协调?”
“怎么说呢,没问过,肯定是的吧。眼睛看不见的熊和眼睛看不见的儿子一起安睡——就是这张照片。”
之后我们谈话到将近黎明时分。扬劝我“就睡楼上我那张床”,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在起居室有些破损的沙发床上歇下了。被讨厌的梦魇住,醒来一看,已不见他身影,留下的是卡特琳娜的电话号码和都柏林的投宿地址,还有一张“门不锁不要紧。今晚联系”的便条。我洗过淋浴,以土面包就咖啡填饱了肚子,带上纸袋,出门去昨天那条凉意袭人的山脚林阴道散步,满载醋栗而归,多到足够做果酱。踩在晨雾笼罩、微微变得湿重的树下杂草丛中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了梦中熊的脊背。达维杜的熊和我的梦是否有着某种因果关系?我从不曾想过梦境何意,因此即使只是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就可以说这个宁静的农舍是值得一来的。大约散了二十分钟步,心神稍稍安定后,我又给巴黎的旅馆打了电话,告知今天也不回去。然后,将桌子收拾干净,一边做笔记,一边继续阅读起利特雷的传记来。午饭和晚饭两餐重复吃了简单的饭菜——煮一煮干透了的意大利面,放点黄油、盐和胡椒调味,再配上面包、奶酪和西红柿,此外就是窝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读书,中间偶尔丢一颗醋栗进嘴巴。一直到晚上将近八点半,扬来电话告诉我他人已在都柏林的朋友处为止,我完全忘记了这个出奇地令人心神俱定的空间原来是别人的家。
爱弥儿 · 利特雷的父亲米歇尔-弗朗索瓦 · 利特雷离开故乡阿夫朗什投身海军,法国大革命时作为一名下级军官滞留于被称作法兰西岛亦即当今的毛里求斯岛上。他对文学和历史抱有浓厚兴趣,如饥似渴地寻求伏尔泰和卢梭等百科全书派学者的著作来阅读。这样一位优秀人物是彻头彻尾的雅各宾派,他公开声明立场,无所忌惮,却因在热月政变中罗伯斯庇尔被处决、反雅各宾派的运动眼看波及遥远的海岛而决心回国,退出军界回到巴黎,当上财政厅官员。并且他和比自己持有更激进的革命观念的索菲 · 让诺结婚。利特雷家族成员远自十三世纪起就是纯粹的无宗教信仰者,上帝、魔鬼都不予置信,米歇尔 · 弗朗索瓦完全是在无宗教信仰的环境中被抚育长大的。另一方面,妻子虽有意殉身革命,但仍是一名笃信上帝的新教徒。问题在于是否对出生的孩子施洗。1380年出生于巴黎的长子爱弥儿根据父亲的意愿最终没有受洗,他至死都信守这一立场。夫妇俩在致力于宗教信仰不如致力于完善自身教养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利特雷随同父亲赴任昂古莱姆而离开巴黎,在那里,上天赋予他妹妹和弟弟。十岁时,妹妹病死,他受到沉重打击。其后一家再次回到巴黎,住在现在的商博良街,利特雷进入路易勒格朗中学学习,在同年级的学生中,有后来成为大出版商、援助刊行《法语词典》的路易 · 阿谢特。利特雷的父亲热心于教育,对语言学表示出强烈的兴趣,甚至学习起了梵语,周四召集儿子的朋友们举办学习班,利特雷在学习班上很快显示出不同凡响的语言学能力。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考虑到欠缺科学知识的利特雷有志于报考在这个领域的教育上素享盛名的理工科学校,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数学这道难关,终于为探寻独立生活之路而临时当上了贵族议员皮埃尔 · 达里厄的私人秘书。但达里厄不久就下令解雇利特雷,说他还是另辟蹊径为好,利特雷被迫作出决断。他虽然被自然科学所吸引,但无法爱上将人的问题表象化的学问,并且感到自己的数学才能有限,对他来说,要满足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双方面的求知欲望就只有走医学这条道路。
在得到父亲的理解之后,利特雷办妥手续进入巴黎大学医学系,七年间钻研有素,跻身于开拓了肾脏学科的皮埃尔 · 弗朗索瓦 · 奥利维耶 · 雷耶门下学习。然而二十七岁那年,身为一家的依靠的父亲去世,以他一个实习医生的工资再也无力赡养母亲和弟弟,于是就以赚取稿酬为目的给新创刊的医学杂志投稿。由此,不久他受邀于该杂志的编辑,被委以翻译《希波克拉底①全集》的重任。实习期结束,接着只要提交博士论文即可获得相应学位,可他却从通向职业医师的道路上退了出来。他婉拒了愿意向提出经济条件不允许这一理由的他提供援助的朋友们的好意,在以反路易 · 菲利浦派知名的精明强干的总编辑阿尔曼 · 卡莱尔主办的《国际报》社觅得职位后,数年间专事翻译英德报纸的有关报道。其间,不知第几次过牢狱生活的卡莱尔偶然在狱中读了利特雷写的《社会新闻》,惊叹不已,十分欣赏他的才识。出狱后,卡莱尔立即聘用他为正式撰稿人。尽管工作繁忙,但从未舍弃与恩师雷耶的友情及医学的利特雷,在1832年刊发了有关霍乱的研究专著。两年后,他在《国际报》上撰写了一篇有关称得上社会学先驱的奥古斯特 · 孔德②的出色报道,从此崭露头角。孔德曾详细地对霍乱的感染途径和感染人数作出过分析,利特雷后来尊他为师长。然而不幸的是,给利特雷以很高评价的卡莱尔在1936年与吉拉丹决斗,下腹中弹,两天后死去。吉拉丹是《报界》的主办人,不久即因开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版面——刊登连载小说,而享报王盛名。
在其他方面,利特雷于1839年出版第一卷、1861年出版第十卷《希波克拉底全集》译本。在翻译与加注的时间里,他对法语的语源越来越感兴趣。1841年,他对挚友路易 · 阿谢特坦率地谈了编纂《法语语源词典》的构想。阿谢特迅即作出表示赞成的反应,甚至拨预付款催促他动笔。但是在这期间,他经受了失去亲爱的母亲的巨大痛苦,又被催促着早日结束希波克拉底的译介工作,因此无法面对停留于构想中的《词典》。在此后的五年中,他还是没能着手开展编纂工作。急得发怒的阿谢特毁弃之前的约定,怂恿他这个朋友不仅对语源和语义给出定义,索性编纂出一部连现代用例也包罗无遗的划时代的国语词典。利特雷犹豫了。他最感兴趣的事在于对语源的探究及其记述上。光是这两项工程就已非常浩大,而阿谢特却说要他编纂连现代语的用法也囊括进去的一部辞书。利特雷最终接受了这一挑战。成为参照对象的法兰西学院的辞书缺乏技术和科学方面的用语,他一开始就没有引用。他收集整理能够充分反映十九世纪时代特色的各领域的新语汇,同时凭借助手的帮助,好几遍反复阅读自古至今优秀作家的文章,制作例句卡片,填补缺漏。利特雷埋头工作,其间还经历了1864年6月执著地等待辞书完工的阿谢特的溘然长逝;招架不住奥古斯特 · 孔德寡妻的执意相求,动笔撰写费时一年的孔德传记;普法战争和巴黎公社起义等种种痛苦、旁骛和磨难。自1863年起依次分册出版的他的《词典》终于汇集成四卷本出版发行是在1873年,据当初向友人袒露计划已过去三十年。《词典》获得远远超出预料的巨大成功,一版再版。已经当上国民议会议员的利特雷在《词典》刊行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875年成为元老院议员,成为一般公认的知名人物。他那遭到一个世纪后的高中生拒绝的酷似牛蛙的容貌之所以成为漫画素材,正是因为有着这种作为名士的荣誉背景。刊行后仍致力于补遗一类的工作、将毕生精力倾注于《词典》直到最后一息的利特雷,于1881年6月去世。
我合上笔记本。在塞纳-瓦兹省梅纽 · 勒 · 洛瓦村的一座拥有三分之一公顷庭院的古老的小房子里,利特雷八点起床,趁妻收拾二楼寝室兼书房的工夫,在楼下做写序之类能随意调节的工作,一到九点就回书房拿起《词典》的校样,用罢午餐,下午一点起到三点伏案为《学者报》写报道,三点到六点再次埋头于《词典》。晚餐后,从七点到零点又是《词典》。在这段时间里,妻女都已休息,而利特雷据说要工作到凌晨三点。十几年有条不紊——即使会有些许误差——地重复这样的作息制度的坚韧顽强的体力和意志力,不能不令人由衷惊叹。现在,在诺曼底地区一个小村庄差不多大的房子里,闭门追念起利特雷生平事迹的我,只一天时间就累得筋疲力尽,因为没什么可供消遣,就随意躺在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端详向扬要来的照片。最终留在我手上的是扬自己也认为拍得非常出色的花岗岩铺路石工厂的照片:白铁皮房顶的工厂外面废弃物似的立方体石块堆积如山,在那上面覆盖着眼看就要下雨的色调灰暗的云层;被用于工厂外壁的石块大小各自不同,与此相反,堆在它们前面的石山则袒露出从正上方看去就像是扎成一束的意大利面条似的断面,两相对比,便构成一幅独特的画面。对那漫不经心地堆叠起来的石山看得正当入迷,蓦地,我想了解起这样一件事来:利特雷是如何解释铺路石的呢?记得扬应该说过如果是残本《词典》,那么我家也有。一楼起居室没摆书橱,可能都撂在二楼吧。虽然觉得那里是私人空间,压根没打算上去,可最后还是决定请扬看利特雷面子给予谅解,上了嘎吱嘎吱作响的年代久远的楼梯。
顶层阁楼比想象的要大,床和有书桌的工作场所之间被大书橱像堵墙似地隔开,书橱内杂志和底片箱占去一半空间,开本各异的书籍占去了剩下的另一半空间。一查,在排列着记得曾在扬巴黎的工作室看到过的彭 · 勃克特文库本的书橱最底层、那插入厚重的工具书的箱子里,如扬所说,有两册再版于1950年的《词典》残本。一册是第一卷,收录有题为《我是如何编纂法语词典的》这篇写于1880年的随笔;另一册所幸是收有“P”字母词条的那一卷。我立即翻动带霉味的纸张,翻到解释铺路石的“pavé”这一页一看,作为阳性名词,仅有“用于路面的砂岩石块或硬石块”这样的实在简明得可以的解释,总觉得内心的期望有点被辜负了;不过,我的眼睛盯上了首条征引的拉封丹作品中的语句:“忠实的驱蝇者抓起一块铺路石,狠狠地将其砸向苍蝇。”
为打死苍蝇而特意投出沉重的铺路石,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投石的究竟是什么人?恐怕在法国受过初等教育的人理应都能立即理解的措辞,不是拉封丹的“忠实”读者的我却一下子明白不过来。如果扬在,那么或许能给我某些启示。可为了吹散这一头迷雾,显然是只有阅读利特雷照章摘录的《寓言》第八卷第十篇原文才能做到,因此我马上查看胡乱塞满平装书的书橱,古典文学之类的书籍竟然一册也没被收藏于其中。可是一旦不能查考,反而更增强了想要找到的欲望。阿夫朗什的书店总备齐了拉封丹的著作吧,就利用回程中等火车的时间去找一找吧。为了一个单词就想越快越好地离开直到刚才还委实感到惬意无比的这所房子,虽然连自己都觉得没有气节操守,但苍蝇和铺路石这一莫名其妙的组合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却也真想弄个明白。我拒绝了就安置在我眼前的那张床的诱惑,来到楼下,一躺上已经睡惯了的沙发,立刻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晨,喝过咖啡散完步清醒过来之后,我遵照卡特琳娜在当天上午和我联系就没问题的关照,拨了扬给我留下的她的电话号码。长长的铃声之后,传来了有几分嘶哑的女人的声音。
“是卡特琳娜女士吗?”
在那样说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居然糊涂得没先问扬她姓什么,以致突然不得已称呼“卡特琳娜女士”,顿时慌了神。
“是哪一位?”
“是前天拜访过您的扬的朋友,那个日本人。”
“哎呀!你好。上次太怠慢了,实在抱歉。扬已经出发了吧。”
“是的。结果我们是分头行动了。我打算今天回巴黎,如果您有时间,能不能送我到火车站?”
“当然。不过有一个条件啊。”
“是什么呢?”
“能不能请你在我家一起吃了午饭再去?反正你没有可充饥的食物了吧?”
她说得完全正确。
“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
“那我十二点半左右去接你吧。钥匙在你这儿吗?”
“不,扬说不需要锁门。”
“是吗?去外国竟然门也不锁。不过,麻烦你把窗户关严实了,以免雨水飘进来。”
一挂断电话,我就清洗积压下来的餐具,擦干净浴室的瓷砖,收拾整洁桌子,整理到看上去大致还舒服之后,就在沙发上打了约一个小时的盹儿。卡特琳娜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我和前天她所做的一样,在远远地传来引擎声的时段里就已来到屋外,迎向驶入堆房前的拐角处的汽车,在从正面看去恰好是副驾驶席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手抱大熊布偶的男孩。他已经不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婴儿的模样了,一头浓密的金发从小小的帽子边缘溢出一直披到脖子。互致问候之后,我对她说,是达维杜君吧,听扬说了。我握住他的手,招呼你好。达维杜微微一笑,说出了并非听不清楚的话语:“你好。”
“几岁了?”
“快两岁半了。”
像“真不容易啊”之类的话自然是忌讳说的。既然已经从扬那里听说达维杜的事,那么我当然是了解情况的,所以一上来就直呼她儿子的名字,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无需她指点,我便上去跨坐在后座正中高高鼓起的地方,调整坐姿以便能一晃一晃地看到他俩的面孔。达维杜已长大到能一只手拿住那只大熊了。他小熊小熊的呼唤着发出响亮的声音,像是很快活的样子。车开出不多一会儿,卡特琳娜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