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海明威和《过河入林》

作者:布里塞.埃切尼克




  大约十年前在利马,我通过一篇关于欧纳斯特 · 海明威创作的一个侧面的论文。对我来说,在圣马科斯大学的学生生活结束了。我总觉得那是一个由于沉默的怀疑癖而名存实亡的叛逆者的生活。后来,当我想到我虽然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大学生,但从不卑躬屈膝,心中便感到欣慰多了。比如说我的论文,它是我个人令人激动的艰苦工作的成果。在论文答辩那一天,我决定征服评委会,但不利用我作为一个认真学习的学生的声望,而是凭借我对他们将向我提出的、出乎我预料的问题所做出的深刻回答。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的温顺性格妨碍我说出在论文中和在评委会面前我真正想说的惟一的东西:《过河入林》是海明威写得最美丽的作品之一。
  从海明威1940年将《丧钟为谁而鸣》付梓算起,经过十年的沉默后,他于1950年出版了这部作品。所以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么久的沉默颇为意味深长,他之所以重操旧业,是因为他需要钱,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讲述的了。总之,这部小说受到了否定的批评炮火的真正轰击,只有对威尼斯田野的某些美丽的描写得到了宽恕。我读了所有的批评文章,却没有勇气在我的论文中指出我不同意某一种观点。今天,像博尔赫斯的那个人物一样,“我痛苦地辱骂那些批评者”,我甚至敢于怀着仁慈和嘲讽的宽厚态度(且不说怀着恶意)表示不同意见。博尔赫斯便是用这种态度装备“那些人的,他们没有贵重金属,也没有用来铸造珠宝的气压机、滚压机和硫酸,但是他们可以为别人指出某种珠宝所在的地方。”和所有的人一样,批评家们拥有贵重的金属,在进行批评工作的时候,我不能依靠这个来自卫。我不同意博尔赫斯的结论,因为批评家们有时不能够、更糟的是不善于为别人指出某种珠宝所在的地方。
  《过河入林》是《褐色猫》的作者希望所有的作家在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进入最后阶段时应该写的作品。对朗佩杜萨而言,“把穿过这个肉体即我们的肉体的那些感觉聚集在一起是一个命令”。作为对命运的嘲弄或对批评的自我批评,海明威在1952年出版了他生前写的最后一部小说《老人与海》。大家一致把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归功于这部作品。在这本小部头的长篇小说或者说长篇故事、但确实是不朽的诗篇中,海明威运用他对《圣经》的深刻知识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关于“失败中的胜利”的寓言故事,他的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是不能被摧毁”。勇敢和希望的神秘观点,人的无所不能的精髓,战胜了年迈渔夫的现实主义观点。
  但是这一切已为大家相当透彻地了解,我们可以暂时忘掉了,正如海明威“忘记”出席诺贝尔文学奖颁发仪式那样。我更喜欢《过河入林》……一件珠宝,它所在的地方是卡夫列拉 · 因方特指给我的。他在他的小说《三只忧伤的老虎》中谈到了这本书。他简单地说,这是从没有人写过的最美丽的爱情小说之一。多谢卡夫列拉 · 因方特,我重读了我所喜爱的这本旧书,我曾为了温顺听话而背弃过它,再读时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美丽。不只于此,我还看到一个新的海明威,他不愿意把传奇并入最后的真理,因为他更喜欢强有力的、有点喜欢挑衅、有点像斗牛士(马查多语)、有点凭自己的一点大丈夫气概而自我炫耀的美国佬,他为了创造一种美妙的风格而站着写作。同时他也是最后的海明威,受到老年的幻觉袭击的海明威,应该孤单地生活的、甚至有一天在狩猎的归途上被自己的神奇故事的力量抛弃的海明威,是一个成熟的、受到岁月的创伤和旧伤疤袭击的海明威。他曾在《非洲的绿山丘》中写道:“所以,如果你爱过某些女人和某些城市,你就可以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倘若后来你也将死去,那就不重要了”。他又在《永别了,武器》中写道:“不过我告诉你,这是真的,你拥有她,你很幸运,哪怕明天你会死去。”但是也是这个海明威,他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道:“他过分地爱过,过分地要求过,把一切都耗尽了。”
  《老人与海》的伟大神秘寓言还没有到达,整个作品的爱与死的永恒二项式却再一次归来了。它由于一个人而变得成熟。对这个人来说,老人的智慧是个大骗局。“老人不会变聪明,只会变得注意力集中。”(《永别了,武器》)这种注意力仿佛是老年人的一种快乐,一种应该留给老人最后岁月的一种享受。在这部作品中,海明威专注地表现爱与死的永恒二项式:他最后一次抓住一个年轻女子和她所爱的一座城市,向他的真正武器,向无限的柔情做最后的、最真诚(或最专心的)告别。这柔情像一块沉重的冰块在大海底下航行,在洋面上,只能从表面上简单的对话中看到人物所讲的、虽然简短却掩盖着巨大的人类冰块的一些话语;他还向一种可怕的紧张心情告别,因为那几个说话的人物阻挡着雪崩,这雪崩将产生充满激情的水滴,这样的水滴总是危险地集聚着疯狂,一位老兵经历的两次世界大战的疯狂。
  在《过河入林》中,我们看到了美军军官理查德 · 坎特韦尔上校生前最后三天的生活。那是在1946年。这位军官带着累累伤痕和严重的心脏病回到威尼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曾在该城战斗并受伤。他在那里认识了十九岁的年轻伯爵夫人雷纳塔,双双一见钟情。就是在那里,在这座注定要毁灭的辉煌的城市里,不中用的老上校和他的年轻情妇度过了三天假期。到了星期天,上校把年轻的雷纳塔留在城市里,自己去打猎,在归途中因心脏病发作而猝然死去。
  海明威的娴熟对话技巧达到了极致,构成对话的因素变成了他的骨髓,变成了他脉管里流动的血液。感情是强大的,因为对一个由一位变得注意力集中的作家创造的人物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份感情。紧张的心情是深切的,因为对雷纳塔、对城市和对生命的伟大的爱向我们展示了一位总是忠实于其青春法则的作家。海明威断言:“葡萄酒是世界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但是,无论是雷纳塔,还是葡萄酒,都不能阻止上校经常触摸装在他衣兜里的、推迟最后一次精神危机的药丸。他知道这一点。上校的表现和海明威笔下的其他许多人物的表现一样:勇敢。但是在这里,勇敢也是作风,是优雅、真正的气质,此外这也是那另一个人物的气质。那个人物在《黄昏时的死亡》中回答说,当一个男人相当危险,“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办到。这是一种困难的职业,实际上它就是一座坟墓。”
  显然,是海明威处理昔日的主题所用的成熟技巧,使这部表现对青春、生命和一个正在死去的城市的爱的小说具有了奇异的风格和悲怆的魅力。海明威将它的表现非凡勇气的传奇故事所具有的强有力的、富有营养的好东西丢弃了不少。如今他是一个从他专心照的成熟的镜子中反射着年迈的幽灵的海明威。这种成熟犹如阿纳伊斯 · 宁在那部那个时代的人物在书中鱼贯而行的日记里为我们确定的那种成熟。“丢开那一切不重要的东西,然后和所爱的人共享那些重要的东西。”哪怕仅仅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