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青年:乡村生活场景之二(节选)
作者:乔 麦 译
他抱歉吗?他当然抱歉杰奎琳读了那些内容。但是,真正的问题是,他当初是出于什么动机才那样写?也许是为了让她读到吗?是想把他真实的想法放在她一定能发现的地方,借此将自己没有勇气直言相告的内容传达给她吗?他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有时候,他感到幸福,甚至荣幸,能够和一个漂亮女人共同生活,或者说,至少没有孤孤单单一个过;有时候却又有相反的感觉,他真的幸福或者不幸福或者处于中间状态吗?
关于什么该写进日记,什么该永远掩藏在心底的问题贯穿着他所有的写作。如果他打算监管着自己不去表达那些可鄙的思想感情——憎恶自己的公寓被人侵占,或者为自己作为情人的失职而羞愧——那么这些情感又将如何被美化被写进诗歌呢?如果诗歌是他把可鄙变成高尚的工具,那又为何对诗歌全然厌恶呢?谁能说他写进日记的就是他真实的情感?谁能说,每当奋笔时,他都在书写真实的自我?某个时刻他或许是,可在另外的时刻,他或许只是在编造着一切。他要怎么才能明确知道?他又干吗要明确知道呢?
事物的内在真实很少与表象一致:这一点是他该告诉杰奎琳的。然而,她能领会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当她读的内容与自己的怀疑——怀疑男伴不爱她,甚至谈不上喜欢——如此一致时,她又如何能相信那些描述充满沉默和叹息的沉重的夜晚的所思所想的内容不是事实,可鄙的事实,相反是小说,是各种可能的小说中的一篇,惟一的真实是,艺术作品是真实的——真实于它本身,真实于它自己内在的目的?
杰奎琳不会相信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有时候,他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但是如此这般言语行为后,事实却是他第一次尝试与某个女人同居的努力以失败和羞耻告终。他必须回到独居的状态中,而这毫无解脱可言。不过,他不可能永远独居。拥有情人是艺术家生活的一部分:即使他显然在走向婚姻的陷阱——日后他肯定会的——他还是得找到和女人共同生活的方法。艺术不能只以一无所有,以渴望和孤独作为养分。它还必须有亲昵、热情和爱。
伟大的艺术家毕加索——也许算得上最伟大——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毕加索和许多女人们恋爱着,一个紧接一个。她们也一个紧接着一个搬去和他同居,分享他的生活,做他的模特。每换一个情人,他的热情就会重新迸发一次,被命运带到他家门口的多拉和皮拉丝①在永世流传的艺术中获得了重生。成功就是这样造就的。那么他呢?他能说自己生命中的女人——不仅有杰奎琳还有所有那些将要到来的意想不到的女人——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吗?他愿意怀着这样的信念,但却心存疑虑。能否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只有时间才能作答,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不是毕加索。他整个的感情状态与毕加索的相去甚远。他更安静、更阴郁,更具有北方人的特性。他没有毕加索那种具有催眠作用的黑眼睛。如果他设法去改变某个女人,他也不会像毕加索那么残忍,把她的身体当熔炉里的金属一样弯曲、拧扭。作家与画家还是有区别的。他们更顽固更微妙。
这就是所有那些和艺术家们有瓜葛的女人的命运吗?把她们最差或最好的内容提取出来,融进小说?他想起了《战争与和平》里的海伦。海伦是以托尔斯泰的某个情人以原型的吗?这个情人可曾猜想过,在她离去很久以后,那些从没正眼看过她的男人们还会心怀邪念地渴望着她裸露的香肩?
一切都必须如此残忍吗?当然还有这样一种同居模式:男人和女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却又投入进各自固有的探索中。正是这种模式导致了他和杰奎琳的感情注定要失败的吗,因为她自己不是艺术家,她不能理解艺术家对于内心孤独这种心理状态的需求?譬如,如果杰奎琳是个雕刻家,如果公寓的一角是留给她去在大理石上削削凿凿,而另一角,则是他在斟酌遣词和押韵,那么爱是不是就能在他们之间蓬勃发展?这就是他和杰奎琳交往始末的教训吗:即艺术家最好只与艺术家谈情说爱?
迷 失 伦 敦
这天是周六,下午三点钟。自阅览室开门到现在,他一直待在里面,阅读福德的《汉普蒂 · 邓普蒂先生》,一本枯燥无味的小说,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才不致睡着。过不了一会儿,阅览室就要关门,整个大英博物馆也要闭馆。阅览室周日不开放。从现在起到下周六,他只能在晚上挤出一两个小时来读书。既然已经哈欠连天,还应该挺到关门那一刻吗?这样勤勤恳恳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编写程序就是他的生活,那么一个英国文学的硕士学位又能为电脑程序员带来什么好处呢?那些有待他去发现的杰作都在哪里?《汉普蒂 · 邓普蒂先生》肯定不列属其中。他合上书,整理东西离开。
外面,天色已暗。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沿大罗素街走到托特纳姆阁路①,然后朝南向查林十字街②走去。路上的行人多半是年轻人。严格说来,是和他同时代的人,但他并不这样觉得。他感觉自己已是人到中年,过早地跨入了中年阶段:和那些面色苍白、筋疲力尽、身上轻轻一碰就落下皮屑的学者没什么两样。而更深层次的是,尽管在这个世界上,他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他仍然还是个孩子,恐惧、优柔寡断。在这个巨大、冷酷的城市里,生存只意味着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尽量不要跌倒,那么他还在这里干吗呢?
查林十字街的书店一直开到六点。六点前他还有地方可去。之后他就将在周六寻乐子的人们当中游荡。他能融到他们当中混一阵子,假装他也在找乐,假装他有处可去,有人可见。然而,最终他只能放弃,搭上火车回到雅治维③车站,回到房间的孤独中去。
福尔斯尽管声名远扬开普敦,却让他失望。有人吹嘘说,凡出版过的书籍,在福尔斯一定有卖,这显然是在撒谎;而且那些大多比他年轻的营业员根本不知道如何为读者找到书。他更喜欢迪隆,虽然那儿的书架可能有些凌乱。他尽量一周去一次,看看有什么新书。
在迪隆出售的杂志中,他看到一本《非洲共产者》。因为这本杂志在南非被禁,所以,他只听说过它,却从未亲眼见过。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杂志的部分撰稿人竟然是他在开普敦的同时代的人,那些白天睡大觉,晚上去舞会逍遥的学生,他们酗酒,靠父母养着,考试及不了格,三学年的学位要五学年才能读完。然而在这里,他们却以权威者的口吻撰写有关外来劳工的经济问题或特兰斯凯④郊区暴动的文章。在莺歌燕舞、纵酒淫乐中,他们哪来的时间学习这些东西?
不过,他来迪隆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看看诗歌杂志。在前门的后边胡乱堆放了一堆杂志:《Ambit》、《Agenda》和《Pawn》;有在基尔这种技术欠佳的地方用模板印刷的小册子;还有那些来自美国的过时的评论。他每种买了一本,带回家,仔细研究,尽量弄懂是谁在写什么内容,如果他也想发表作品,该从哪儿入手。
英国的杂志充斥着描写日常思想和经验的小诗,这种了无生气的诗歌在半个世纪前让人们连抬抬眉头的兴趣都没有。英国诗人们的雄心壮志都到哪儿去了?难道他们不知道爱德华 · 托马斯和他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吗?难道他们没有接受庞德和艾略特的教训,不要再说什么波德莱尔、兰波、希腊的讽刺诗人和中国的诗人?
但也许是他在草率地评价英国人;也许他阅读的是一些劣质杂志;也许还有其他更富有开拓精神的刊物,只是没能在迪隆出售而已;或者,也许还有一群富有创造精神的诗人对时下的风气过于悲观,根本不愿意把他们出版的杂志,譬如《Botthete Oscure》,送到迪隆这种地方来;在哪儿可以买到《Botthete Oscure》?如果有这样出色的圈子存在,他该如何找到他们,又跻身其中呢?
至于他自己的作品,他希望死后能够流传后世,有少量的诗歌会由某个无私的学者编辑好,印刷成整齐的十二开小册子,人们会边读边摇头叹息:“这样的天才却被埋没了!”这就是他的希望。然而,事实却是,他的诗不仅越写越短——他忍不住这样觉得——也越来越缺乏实质性的内容。他似乎不再能写出十七八岁时的那种诗,那些能长达几页、上下不连贯、臃肿,但是却有力、新颖的诗。那些诗歌,或者说其中大部分,是出于恋爱的痛苦和阅读时迸发的情感。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依然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已经习以为常,甚至盘踞不去,就好比永无休止的头疼一般。他现在的诗歌都是短小的片段,各个层面的意蕴都渺小琐碎。不管这些诗歌名义上的主题是什么,它们都在书写他自己——压抑、孤独、可怜——他是它们的中心。然而——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些新诗缺乏活力,甚至缺乏去严肃地探索他的精神绝境的欲望。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筋疲力尽。坐在宽敞的IBM公司①的灰色桌面的办公桌边,他竭力掩饰着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袭来;在大英博物馆,那些字词在他眼前直摇晃。他惟一想做的就是把头支在胳膊上,呼呼大睡。
然而,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伦敦这儿的生活没有计划或者没有意义。一个世纪以前,诗人们用鸦片或酒精来让自己精神错乱,以便处于疯狂的边缘,能够创作出表现自己幻觉体会的诗歌,通过这些方式来透析未来。他不能选择鸦片和酒精,他害怕它们会影响到他的健康。但是,难道疲乏和苦难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生活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和生活在疯狂的边缘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与身着黑色套装、从事着毁灭灵魂的办公室工作、忍受孤独直到死或者顺从没有情欲的性爱相比,藏在佐岸的某间没有付房租的阁楼里,或者浑身散发着臭味和在朋友那儿畅饮后的酒味、胡子拉茬、未经梳洗地游荡在一家又一家咖啡店会是一种更大的牺牲,一种更了不起的个性丧失?当然了,苦艾酒和破衣服如今已经过时。那么欺骗房东的租金又算是怎样的英雄行为?
T · S · 艾略特当年任职于一家银行。华莱士 · 斯蒂文斯和弗朗兹 · 卡夫卡曾为保险公司工作过。在各自独特的方式中,艾略特、斯蒂文斯和卡夫卡遭遇的不会少于坡或者兰波。选择效仿艾略特、斯蒂文斯和卡夫卡并无丢脸之说。他的选择是模仿他们穿一套黑色的套装,穿着它就好比穿一件炽热的衬衫,不盘剥谁,不欺骗谁,不负外债。在兰波生活的时代,艺术家们的疯狂不是小敲小打。疯狂让他们创作出极度狂热的诗句或大幅的画卷。那个时代结束了:他自己的疯狂——如果遭遇疯狂是他的命运的话——将是另一番模样——安静、谨慎。他会坐在某个角落,紧张地弓着背,好像丢勒②的蚀刻画中的那个穿长袍的人一样,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倒霉的时期过去。而当它真正过去了,他将会因为经受了这些变得更加强大。
日子过得得意时,他就这样告诫自我。而在其他倒霉的时候,他会想,那些和他的意愿一样单调的情感是否会为优秀的诗歌提供灵感。他内心的音乐源泉一度那么强烈,如今都已经褪却。他正在失去创作诗歌的原动力吗?他会从诗歌转向散文吗?这就是散文秘而不宣的定义吗:第二好的选择,失去创造能力后的庇护所?
过去的一年里他创作的惟一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歌只有短短五行:
捕虾人的妻子
已经习惯独自醒来
她们的丈夫拂晓出发,百年来莫不如此
她们不像我承受难以入眠的困扰
如果你已经出发,就去葡萄牙捕虾人那儿吧。
葡萄牙捕虾人:他暗自得意自己悄没声息地用上如此世俗化的词组,即使仔细读来,诗歌本身越来越缺乏意义。他积累了很多字和词组,或世俗,或深奥难懂,等待为它们寻找合适的安身之处。比如,充满激情的:有一天,他会把“充满激情的”这个词用在一首讽刺短诗里,它的不为人知的历史就是,它是为了搭配一个词而创作出来的,就好比胸针可以配饰某件珠宝一样。诗歌可能会关涉爱情或绝望,不过它将因为某个动听响亮的词而绽放光辉——这词的意义眼下他还丝毫不能确定。
讽刺短诗足以让人在诗歌界安身立业吗?作为一种诗歌形式,讽刺短诗本身毫无过错。感情的世界可以被压缩成一行诗,这一点希腊人已经一再证明过。但是他的讽刺短诗却总不能实现希腊人的那种压缩效果。它们多半缺乏感情;它们多半只是在咬文嚼字。
“诗歌不是在舒缓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他把艾略特的这段话抄在日记里。“诗歌不是个性的表达,而是个性的逃避。”然后艾略特加上了他悲伤的总结语:“不过,只有那些具有个性和情感的人才知道逃避它们的真正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