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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加也夫斯基诗选

作者:亚当·扎加也夫斯基




  亚当·扎加也夫斯基(AdamZagajewski,1943—?摇),波兰诗人。出生于他的祖居之地利沃夫,二战后,利沃夫划归苏联的乌克兰,父母被遣返波兰的一个小镇,他在那里度过青少年时代,后到克拉科夫上大学,在攻读哲学的同时,因喜好诗歌而逐渐成为一个诗人。经历了失去家园和受制于高压统治的扎加也夫斯基主张诗的直言不讳,认为文学应干预社会、揭露谎言。1981年,波兰当局发布了戒严令,不堪忍受“像营房般阴沉”的社会的诗人,被迫于次年选择了流亡,来到他向往的能够“容忍诗人”的巴黎(下面的《我想住的城市》即体现了他当时的心境)。扎加也夫斯基现定居巴黎,每年春季在美国休斯敦讲学,其后期作品逐步淡出政治,但对历史、社会和人文的关怀不减当年。著有诗集《肉店》、《信》、《颂多元化》、《到利沃夫去》、《画布》、《火地岛》、《愿望》,散文集《团结、孤独》等。迁居巴黎后,他的诗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用英文出版的有诗集《颤抖》、《神秘学入门》、《没有终结:新诗与选诗》和散文集《双城记》、《别样的美》等。
  扎加也夫斯基的诗态度严肃,文字清晰,既是对历史的残酷无情的精确记录,也是对未知事物的颂歌。不少评论者认为,他很有可能是继米沃什(1980)和席姆博尔斯卡(1996)之后的又一位波兰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谢莹莹
  
  
  我想住的城市
  
  这城市在黄昏时幽幽静静,
  当苍白的星星从昏睡中醒来,
  中午则回响着各种人的声音:
  野心的哲学家,
  从东方载回丝绒的商人,
  交谈的火焰熊熊不息,
  但没有焚人的柴堆。
  古老的教堂,长苔的
  古代祈祷石,既是它的
  压舱物,又是它的飞向太空之船。
  它只是这么一个城:
  异乡人不必受罚,
  使人很快忆起,
  要忘记却慢极,
  容忍诗人,宽恕
  过分缺乏幽默的预言家。
  这城市以
  肖邦的序曲为基础,
  而且只取其中的欢乐与忧伤。
  小山丘为它圈起
  一个宽大的衣领;桉树
  在那儿生长,瘦挺的白杨
  是众树之国的大法官。
  轻快的河流经过这城市的心脏,
  喁喁吐出,
  日日夜夜,神秘的问候
  自山川和蓝空。
  
  
  难民们
  
  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有时可见有时无形,
  跋涉在泥地里或沙漠,
  直不起腰,饿得腿软,
  
  缄默的人们穿着厚夹克,
  四季如一,
  满脸皱纹的老妇们
  总抱着些东西——孩子,灯,
  还是最后一截面包?
  
  可能是今天的波斯尼亚,
  39年的波兰,其后八个月的
  法兰西,45年的德意志,
  索马里亚,阿富汗,埃及。
  
  也总有马车,或手推独轮车,
  满载宝贝(被褥、银杯、
  走了味的家庭气氛),
  油用完被弃在沟边的汽车,
  马匹(眼看就会被弃),雪,许多雪,
  太多雪,太多阳光,太多雨。
  
  总是弯腰垂头
  似乎倚着另一个、好些的星球,
  少些野心的将军,
  少些雪,少些风,少些大炮,
  少些历史(可怜啊,哪会有
  这样的星球,有的只有弯腰垂头)。
  
  拖着他们的腿,
  他们缓慢前进,很慢,
  朝一个不在的国度,
  一座未在河畔的
  乌有之城。
  
  
  旅 人
  
  某个旅人,不信仰一切,
  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某个夏
  天。
  菩提树盛开,陌生感花叶更繁。
  
  陌生的人群闲逛在林荫道,
  缓缓地,心怀忐忑,许是因为
  落日比地平线更重,
  
  沥青的猩红可能
  不仅是阴影,断头台
  不仅把博物馆点缀。
  
  组钟和鸣的教堂塔钟
  比它们日常所意味的别具深意。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旅人老要
  
  伸手前胸,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看看他那张回程票还在不在:
  回到他素来生活的那个地方。
  
  
  黑 鸟
  
  一只黑鸟坐在电视天线上,
  以清越的调子歌唱。
  你失去了谁,我问,你为谁哀悼?
  我向所有离去者告别,鸟儿说,
  我告别今天这一天(太阳和云彩)
  我哀悼色雷斯①的一位女孩,
  你不会知道她。
  我为杨柳伤心,风霜使它凋萎。
  我悲泣,因为事物不停地过去、改变
  和回来,但总不是原样。
  我的尖嗓音,听命于这些
  势不可挡的变化,堪堪能唱出
  忧伤、绝望、喜悦和骄傲。
  一列送葬的队伍总要奔来眼前,
  在天末的沉沉一线处,每晚都一样。
  它们全在那儿,我向它们一一道别。
  我看到刀剑、帽子、头巾和光着的脚、
  枪支、血和墨水。它们缓缓前行,
  消失在河上的雾里,消失在右岸。
  然后我迎来夜,因为我侍奉她——
  和黑的丝绸,黑的权力。
  
  
  老 屋
  
  你是否记得起老屋的模样?
  那房子,暴风雪外衣上的一只衣袋,
  一栋栋房子,低矮凸起像埃及文的元音。
  绿树的舌为之屏障——
  最忠贞的是那株菩提树,每个秋天
  它都撒下枯干的泪。
  阁楼上,式样过时的衣服飘悬,
  像被施绞刑的人。旧信烧起火焰。
  旧钢琴在客厅里打盹,
  伴着一匹河马,长着黑的、黄的牙齿。
  一面墙上歪挂着
  一场失败的起义中的十字架
  和一张少女像,满脸愁容——一个失
  败的生命。
  空气闻起来像苦艾酒,
  又苦又甜。
  一栋栋房子,你们在哪里?
  在哪个海底,哪个记忆之渊,
  在哪个存在的屋檐下?
  当风吹开窗户,一股深蓝
  挤过房间,
  叫薄棉布的帷幔呼吸艰难。
  这火是死神所愿,
  并带来他用苍白的火花做成的花束。
  
  
  蜕 变
  
  我多月来
  没有写一首诗。
  我谦恭地生活、读报,
  思索权力之谜
  和服从的有理。
  我曾眺望日落
  (猩红、焦虑),
  我曾聆听群鸟的趋静
  和夜的哑然
  我曾凝视向日葵的颠摆
  与烟尘,像一位绞刑手
  无所事事地在花园里闲荡。
  九月的灰尘,夹着花香
  积落在窗棂,壁虎
  藏身在墙的暗角。
  我曾久久地散步
  心里怀着一个仅有的热望:
  惊雷,
  蜕变,
  你。
  
  
  荷 兰 画 家 们
  
  白的钵,沉甸甸地流着金属感,
  光照上圆鼓的窗。
  铅色的云层厚得可以触到。
  床单似的长袍,刚出水的牡蛎。
  这些都会永垂不朽,却对我们无用。
  木拖鞋自己在散步,
  地板砖从不寂寞,
  有时会和月亮下棋。
  一个丑姑娘读着
  无色墨水写成的信。
  是诉爱还是讨钱?
  桌布带着浆和道德的味道
  表面和深度连不起。
  神话?这儿没有神话,只有蓝天,
  浮动、殷勤,像海鸥的唳鸣。
  一个妇人安详地削着一只红苹果。
  孩子们梦着老年。
  有个人读着一本书(有一本书被读),
  还有个人睡着了,一个温软的物体,
  呼吸得像架手风琴。
  他们喜欢留连,他们到处歇脚,
  在木椅背上,
  在乳色的小溪,狭如白令海峡,
  门都开得宽敞,风很温和。
  扫帚做完了工歇着。
  家庭景象揭示一切,这里画的
  是一个没有秘密警察的国家。
  只有在年轻雷姆卜朗特的脸上
  落下了早年的阴影,为什么?
  荷兰画家们啊,告诉我们,什么
  将发生,当苹果削完,当丝绸变旧,
  当一切的颜色变冷,
  告诉我们什么是黑暗。
  
  
  三 十 年 代
  
  三十年代
  还没有我
  草长着
  一个女孩吃着草莓冰淇淋
  有人在听修曼的音乐
  (疯狂的、颓丧的
  修曼)
  我还有存在
  多么幸运
  我能听说一切
  
  
  一位读者的来信
  
  太多的死,
  太多的阴影。
  何不多写些生命、
  平常的日子
  和对秩序的渴望。
  
  何妨把上下课铃声,
  甚至学究气
  作为温和有节
  的模范。
  
  太多的死,
  太多
  暗色的光。
  
  看一看
  困在运动场内
  的群众,
  唱起仇恨的颂歌。
  
  太多音乐
  太少和谐、和平、
  理性。
  多写那些时刻,
  在它们那里,友谊之桥
  似乎更持久,
  较之绝望。
  
  写些爱情,
  悠长的傍晚、
  黎明、
  芳树、
  和光明的
  无尽忍耐。
  
  
  
  恁什么发生了
  
  恁什么发生了,它已发生。
  四吨死尸横卧草地,
  干涸的泪迹在标本的叶间。
  恁什么发生都会永伴我们,
  伴我们长伴我们消。
  
  但我们必须活,
  婆娑的橡树告诉我们。
  我们必须活。
  蝉歌唱着。
  我们必须活,
  绞刑手耳语着。
  (特约编辑 裴胜利)
  
  注:
  ① Thrace,巴尔干半岛东南部地区,在爱琴海与黑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