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作者:王耀文




  但凡把恋爱作为宗教的人,都有那种一往无前亦一无退路的战斗精神。待到那年五月初,没等学期结束,也就是期中罢,寄寓西南一隅的联大,已失去了往日正常的教学程序、迫不及待欲重迁内地。风卷残云的来又风卷残云的去,战争的无常有时亦作天光云影在徘徊。而夏济安与他的那位女生的交往还停留在玩着猫和耗子的捉迷藏游戏,一场预期可能的魂断蓝桥却遥遥无着。情场上书呆子的情商和智商是没商量的高尚和纯洁,可怎么也玩不过一个小女生。这是爱情游戏铁面无私的反比例法则。那个叫R.E.女生表现出绝对的实用理性,正在利用着最后的机会,托自己的“恋人”老师夏为她转北大英语系。夏济安自然还是一头雾水地爱,他试图通过北大外语系当时担任审查资格的冯承植(即冯至,当时教授德语)教授,为这位英语程度很低的学生恋人通融。1946年5月11日,是值得凭吊的,夏离开昆明最后的一夜,本应该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结果却是黯然神伤地收拾旧山河。夏把自己珍藏的英语原版小说九部,并附信托顾寿观交给R.E.女生作留念。信的结尾写着:
  
  夜深了,外面在刮风,似乎还在下雨,窗外黑漆漆的。再有四个钟头,我要离开靛花巷。一个人摸索到航空公司去。再有六个钟头,我就要离开昆明。后会有期,愿各自珍重,并颂晚安。
  
  这里提到的“靛花巷”,是联大流寓昆明时期的标志性街巷。
  看官,你説这日记写到这份儿上,比小说都精彩了,雪泥鸿爪的留痕,还是复调结构呢,有着多声部的低回复沓:夏济安的苦恋与卞之琳的单恋;《窗中少妇》恋爱故事的人物关系和夏当时的恋爱故事。何其相似的故事板块相互照应,构成了日记了无痕迹的互文关系。其时,日记的作者正在写一部英语长篇小说,主人公也是一位英语教授。这个白日梦的小说后来我们没有看到。他还梦想写一流的英文做一流的学问,然而,情场上他只配搞三流的恋爱。夏志清先生为乃兄日记写的前言,谈到了鲁迅的日记是生活的“流水账”;胡适的日记是“记录自己智能的发展,学问的进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只有郁达夫的日记与乃兄相类,“但郁达夫旧式文人习气太深”。这样的说法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为乃兄辩护。说到了小说《围城》的方鸿渐,《寒夜》的汪文宣,“虽写得很真,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这本日记,感到的是震撼,像是掘开一座坟墓。我想到耶利奈克的《钢琴师》,那也是一场师生恋。这样説,已是误把日记当小说了。真幻莫辨的杂陈,无伪饰的心迹私藏,如不是夏志清先生的发现,决无进入文苑的意思。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我们捧读这篇日记,这该算是奇迹呢还是缘分?这正是这本日记的魅力所在,比《浮生六记》更具有摄人心魂的力量,满目浓淡难与君説的荒凉,自然与伟大无关。
  庄周梦蝶,永远是关于中国文人最美丽的故事。《夏济安日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风雨飘摇时代,一个书生感伤幻灭的情感历程,历史经常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排挤了个人的琐细。在西南联大一隅,人们仍然抱着正常的心智与情商,演绎着可怜人间所仅有的啼笑皆非的悲欢。这个只讲风月的日记,我们同样感知了那特定年代的风云雷电怎样裹挟着人头攒动的洪流呼啸而去。
  
  (《夏济安日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注释:
  〔1〕《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页。
  〔2〕《卞之琳文集》下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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