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在坎墩

作者:祝 勇 胡晓峰 郑炀和 张巧慧




  可以看见的宋代  祝 勇
  
  上林湖这个名字里,几乎包含了它的所有信息:方向、环境以及气质。文字的符号作用最大限度地显现出来,像一条路,通向那个远山中的湖泊。所以提起这三个字,我就会立刻想起曾经在湖边待过的那个下午。在我已经经历的成千上万个下午中,那个下午依稀可辨,就像书中的一个夹页,我随手就可以抽取到它。我有一条通往上林湖的隐秘通道,它不在现实中,无须任何交通工具的介入;它穿过我的记忆,是抵达那里的一条最便捷的道路。
  现实中通往上林湖的道路是遥远的,抵达那里,必先抵达一个叫慈溪的地方,再穿越喧哗的城市,抵达它的边缘。上林湖就停留在世界的边缘处。乡村,如今越来越成为城市边上的装饰。因而,严格说来,我们与上林湖之间的距离,还不是空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譬如慈溪,离上林湖的空间距离不远,但心理距离是远的。所以,第一次走到湖畔,心理有些不适,那种久违的旷远与寂寥,曾经在古诗古画里出没,似曾相识,又觉陌生、虚幻和恍惚。
  类似感觉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它背离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对于一个没有塞车、噪音和污染的世界,我们已经觉得不大习惯。我们越来越容易对经验以外的事物持怀疑态度。慢慢地,我们才会发觉,这样的景色,我们曾经见过。即使第一次来,它也是熟悉的。它与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经验遥相呼应。它是我们一生中应当看得到的景色。它并不疏远,而与我们某种秘而不宣的)中动相勾连。那种经验不是写实的——没有根据,也无从回忆,而是写意的,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它无比真实。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所说的那条道路才能真正建立起来。它不需要工程公司的援助,但它比任何道路更加牢固、迅捷和可靠。这是一条意念中的道路。仅凭本能,我们就能抵达记忆里的远方。
  上林湖。在这三个充满意象的汉字后面,隐藏着一片巨大的湖水。那是一个异常饱满、温暖和仁慈的湖。那个湖会涨破这三个字的围困,以浩瀚的景象呈现在我的眼前。远远地看到它,我的心是激动的。向着湖走,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一个明确、清晰、唯美的目标,很容易令人忘乎所以。像麻醉剂,让我们轻飘起来,而所有对道路的抱怨,都烟消云散。
  湖吞没了我的想象。在湖畔,思维活动趋于停止。大脑可以暂时下岗,只有五官最为忙碌,因为这时的主要工作是看、听和呼吸。这是一种简单劳动,所以这时,博士和氓流的智商几乎是一致的。湖使我们变得简单。对湖的体验,只需本能的参与,一切以智慧的名目掩藏的心计都变得多余,它使我们身体内部趋于迟钝的感觉器官变得敏感起来,使身体重新回到身体上。对湖水的热爱是埋在我们身体深处的遗传基因,与后天的教育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文人更擅长于表达而已。比如这时,他们能够想起,甚至写出,几句与湖水有关的诗。与其说他们是在对湖进行表达,不如说他们是在表达自己。而真正的景色,将在他们的表达中消失。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紧张的,这与我面对湖水时的感受截然不同。我知道,真正的上林湖正在从我的笔下流失。所以,我向缄默者致敬。在这样一个世界面前,闭嘴,是最明智的选择。
  出于以上考虑,我对湖水进行的描述全部从略。但是,我仍想透露一个简单的事实:上林湖的水是透明的;不仅水,上林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甚至山、树,甚至年代。它们可以穿透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也可以从它们中间任意穿行。上述说法并非文学性夸张,而是事实。上林湖修改了许多事物的物理属性,各种自命不凡的真理在这里都失去效用。上林湖有它自己的真理,自己的逻辑。它改变了我们与世界互相进入的方式,使它趋于简单和方便。
  朝代像风一样从湖上穿过。时间的深度消失了,像空间一样便于抵达。人对于年代也会表现出各自的偏好,如果可能,每个人都会投奔自己热爱的年代,这是人们对时间的方向感。它就像对于道路的方向感一样微妙。我从不隐瞒对于宋代的向往。那可能是诸多文人共同向往的一个朝代。它没有夺人的美,却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气势。我教美国学生背诵中国朝代顺序,他们背不下来,我告诉他们。记住一个宋代,就够了,在这个朝代里深藏的事物可以遮住美国的全部历史。现在,这个久违的朝代,正以湖风山色的形式呈现在我的面前。如果那些美国学生在,我会把上林湖指给他们,说,这就是宋代。它的山并不奇巧,水平如镜,没有令人眩晕的湍流,但它们内部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它的恢弘大气,在江南的锦绣风景中,算得上一个异类。所以,当人们专注于这里的汉唐瓷窑的时候,我却觉得它更多地存留了宋代的气质。从这里出发,可以抵达宋代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此时有一穿宋袍的樵夫从山里行来,那是再好不过。
  据说上林湖历史上是因这里的瓷窑而出名。这里的窑火在战国时代的某一个夜晚点燃,穿越汉、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北宋,一直延续到南宋。一千多年间,越窑像植物一样分杈与繁殖。窑火照亮了烧窑人的脸,如同青瓷照亮了朝代。瓷器,这几乎是汉语中一个最具质感与光泽度的名词,难怪外国人用它称呼我们的国度。青瓷在这里出生、度过青春期走向成熟。它的华丽,以质朴的形式呈现,与此处景色相吻合。据说,在上林湖畔,现在还能拾到散碎的瓷片。我想,它们是朝代存在的一种方式。那些光怪陆离的岁月,以碎片的形式存在着,叠压在我们周围的泥土中,触手可感。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随意触摸任何一个朝代。那些朝代化作不同的手感,与我们肌肤相亲。
  与人们的判断相左,在我看来,所有的青瓷,都是因为上林湖而出名的。它们是作为上林湖的一部分存在的,而不是相反。它们是上林湖时间的一部分,以及空间的一部分。它们的品质是上林湖的瓷土与匠人赋予的。与生俱来地,它们携带着上林湖的胎记,即使成了碎片,也容易辨认出来,像肤色一样存在,并且,遗传。它们无法超越上林湖。这是它们的宿命,同时,也是它们的幸运。
  当我把上林湖当做行程终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行程尚未开始。上林湖提供了更多的道路,通向我们未知的过去。穿过上林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但我第一次觉得过去充满悬念。我被这悬念所蛊惑,同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恐惧。
  
  航 船  胡晓峰
  
  有时候,我也真奇怪,在一叠叠沉甸甸的乡思情绪里,丝丝缕缕,剪不断隔不开,梦牵魂绕的,竟是那消逝许久的航船。我每每自解其缘故:或许是年少时右肘骨折,一段时间里,时常坐航船进城看医生。但寻思许久,却又觉并不尽然。
  我的记忆里,最初进城坐的航船,已不是余秋雨笔下的“夜航船”,用桨划橹摇。牵动航船前行的是柴油机——要不断加水冷却的那种。柴油机噪声很强,可彼时的人们并不觉得刺耳,相反航船来了,汽笛拉响,竟是一个信号——午后点心时间到了,二灶街上唯一的那个点心店里,焦香扑鼻的芝麻烧饼要出炉了,热气腾腾的白糖馅馒头和肉包子也要出笼了。可点心店制作的花色并不多,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