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被抽空的时间与空间

作者:耿占春




  卡尔维诺曾经借马可·波罗之口说:“你到过的地方越多,你所知道的就越少。”这似乎是对今天世界的一个预言。你没有到过的地方至少还有你的想象,可当你到达之后,连想象力也会丧失。当所有的地方成为一个地方,当一个地方成为所有的地方,世界就在极度缩小,变轻,非实体化,变成影子:世界在虚无化。比如这个夏天,进入乌鲁木齐,或者你也可以说,进入任何一个地方,尤其是城市,这种感受已经成为一种普遍使人失望的经验:只有地名这个词语是异质的。一切都曾经在别处见过。面对这种情境,人所体验的首先是“失去现实感”。它随着失去陌生性一同到来。你看到的是没有本源的复制品,不只是一座建筑物,而是全部城市空间都成了移植过来的二手货。在乌鲁木齐,除了二道桥(但它现在已经远不如小南门的一座数百年前的清真寺)一个勉强有民族特色的“国际大巴扎”,它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人们愿意到这里来寻求的异质性的事物与空间。然而这个空间已经不是异域文化和它的日常生活空间,它是按照商业和旅游需求建筑起来的,它的存在主要是为外地游客,为了购物和观光。它只不过是模仿了宗教建筑风格,然而却是一个十足的商业场所。它不再是原先的二道桥,不再是一个原住民的日常生活空间。虽然以商业方式复制了其自身的空间为他们提供了物质利益,人们失去的会更多,而且无以补偿。世界随着地点的空洞化而空洞化。随之丧失的不只是我们关于地方的知识,还是记忆、信念、感知力与想象力。
  从城市这个地点开始,生活的空间正在被抽空,曾经具有地方特性的空间正在通过空间复制和标准化而成为空洞的空间。已经长达20多年的城市扩展过程就是一个对没有本源的、抽象和标准的“现代城市”的复制,在这个复制过程中凡是不符合它的抽象化、标准化的地方建筑语汇及其民族风格都被抽空了。本雅明曾经分析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怎样使艺术作品失去了唯一性和围绕着的“灵韵”,而今天,机械复制时代的城市也正在使城市失去它自身的独特空间,失去其地方所特有的“灵韵”与“氛围”。它正在成为我们文明空洞化的见证,成为我们自身空洞化的空虚的形式。虚无主义决不是因为什么上帝的死亡或诸神的消失而一步到来的。虚无化或虚无主义也不只是书本和观念里的事情,一切都在虚无化其自身。地点的空洞化与虚无化甚至比观念中的虚无主义影响更持久、具体、深远。
  在地理、地貌、树木、植物之外,人也参与了空间的建造。通过规划与建筑,参与了与自然空间的合作,使之变成我们的生活空间。他的房屋,街区,广场,城市,依着山势或临着河湾,每一片建筑群落都曾经是他们的心性和文化品质的具体表征,这些建筑空间记录着他们过往的生活世界,只有这些建筑物有能力呈现昔日的空间。建筑物不是一个物理的空间,它是一个行为,一个事件,或者说是一系列行为和事件发生的场所。更常见也更重要的,它见证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建筑群落所组成的空间承担着一个地方居民的群体记忆。建筑物和它所构成的某种城市景观或地方景观,是一个地方人们的一部精神传记。这些地方、街区建筑和空间形式就是对他们的品质、心性和历史的表述。健全的文化与社会,他们的精神品质渗透到日常生活空间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事物和细节之中。文化不是仅仅停留或保存在书本典籍之中,也不仅仅是指那些专事纪念性和标志性的建筑景观。普普通通的建筑物,生活街区,更能够无意识地表达这一切,对生活在其中的主人进行真实的陈述。甚至不回避表述贫穷与局限,以及人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对生活空间的创造。这种物态化的文化和物质符号表述使每个不认识文字的人也受到它的经年累月细致入微的浸染。建筑群落是针对居住者的一个陈述,它把物理的空间转换为历史与文化的空间。直到他们居室内的一切,由住宅和他们打造的家具所构成的内部空问。这样的空间不仅表述他们的居民,阐释他们的祖先和文明,也吸引着那些外来者。一种独特的地方空间提供了在精神上可以分享的利益。
  对我们的先辈来说,地方尤其是城市不是均质的空间,某些地点是生活的中心,是特别具有意义与内涵的地方,是信仰的核心或圣地。有如西域城市中的麻扎与寺院。就像喀什的启示,死亡也不会被驱逐,死者不会被放逐到荒郊野外,而是重新拥有它在城市生活空间的崇高地位,逝者如香妃或11世纪喀刺汗王朝时期诗人玉素福仍然在与生活中的人们进行着情感与精神上的象征交换。神圣地点在城市空间的地位与重要程度不亚于经典在书籍文化中的作用。这些地点或者与祖先、与诸神有着秘密的联系,或者是一个群体经验与群体记忆的物态化陈述。这是人们祭祀、集会、朝拜的地方,也是人们日常交往、贸易的地方。它们是独特的不可取代的交流场所,也是一种历史性的教化场所。这些地点的社会文化功能各不相同,但它们都具有增加地方认同感、族群认同感的精神作用,在漂浮无定的世界上给予人家园感和归属感,给予人们植根于一个地方、一种传统的生活与历史意识。现在,那些无地方性的事物在对地方性进行殖民化、空洞化,无地方性的事物在清除、替代具有地点特性的事物。当整个地方传统的生态遭遇这些无地方性事物的殖民化清除时,希望保持文化多样性、传承某些文化价值和文化观念的努力就会成为空想。一旦某种文化价值不再具有其物态化形式、不再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方式贯注于生活细节之中,而仅仅是一种书本或观念之中的事物时,也就丧失了真实的文化功能。
  即使那些在城市空间中幸存下来的地点,也因为无法承受语境的压力而成为碎片化的存在。这些地点难以形成一种自主的表述。某些残存下来的民居在标准化的城市建筑空间里似乎只表述贫苦与过时,成为有待清除的事物。在地方虚无化和空洞化的扩展中,诸神的空间也一样在失去地点的含义,那些寺院、道观、城隍庙或教堂,要么破败凋敝,要么成为一些旅游景点。曾经是为人生特殊的时刻、特殊的仪式与事件而存在的神圣空间,有效地转换为仅仅具有经济功能的地方。信守它的信仰与仪规的人不得不在旅客的喧哗中从事他们的法事活动,暗中成为一个可以观看的项目。在这个神圣空间,付钱似乎已经享有特权,甚至享有以平凡的游客身份对它进行亵渎的特权。在某种意义上,神圣空间与事物的展示就是一种亵渎。“神圣地点”的旅游景点化就是一种获得了合法性的亵渎行为。一个敏感的观光者在某种意义上会觉察自身的亵渎行为。旅游业将神圣空间神秘事物展示、甚至表演化,腐蚀了它的文化象征,切断了它的根基,毁坏了它的文化功能,使残存的神圣地点转变了其自身的内涵,加入了地点空洞化的过程。在经济收益驱动下,神圣空间也被组织进空间虚无化的进程。
  空间的意义几乎已成为一个秘密。自然空间在城市的建造中几乎不被认真考虑,只有极少的城市还能够在街心看到远处的山林,或见到晚上的星月。除了西部的一些城市。而人造的空间几乎在不假思索地复制发达国家、发达地区的城市类型。复制那些什么也不表达的僵硬、死板、空洞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