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老跑家

作者:老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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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的杨桥村一到秋后,男人们便聚在东生的杂货店前晒太阳。大半年来他们辛苦劳作,等到粮食归仓,萝卜入窖,就该歇下来从从容容地喘口气了,懒洋洋地往杂货店的屋檐下一坐,合眯塌眼地听瞎子小朱拉着二胡唱一段瞎腔。不过现在的年轻男人再也没有那份闲情了,除了把庄稼种好,他们脑子里还得想着发展副业,大家就像竞赛似的,拥挤在致富的小路上。前几年是用棉子壳和麸皮培植银耳,家家户户齐上马,整个村子仿佛变成了一座劣等化工厂,到处都充满了甲醛和高锰酸甲味儿,可是种了没两茬,就感染了一种黄毛菌,不仅雪白的银耳变成了黄糊糊的,那玩意儿还传染人,从种植银耳的屋子走一遭出来,人就变成黄毛鬼了,洗都洗不净,这样的银耳销不出去,只好拿它当菜吃,结果吃死了几个人,人们才知道菌这玩意儿的厉害了,挖了深坑埋掉,心疼得好多人都哭了,埋的是钱啊,大多数人连本钱还没有捞回来。银耳种不成了,再想别的办法,养珍珠鸡养香猪养刺猬,用废旧塑料造汽油,还有人用狗皮老鼠皮熬阿胶,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具有聪明才智的人多得是,当然也有脑子稍微迟钝的,不过这伙人也自有他们的生财之道,他们用电网捕鱼,用猪肝钓黄鳝和老鳖,把它们卖给一个前来收购的济南人。顺便说一句,杨桥村位于宋金河的下游,距离东平湖不足二十里路,若是在往年,沿着河滩的湿地走不多远,你就能惊起一只打盹的野兔,或者差点踩着爬上岸来晒甲盖的老鳖,只是当年谁也不吃这玩意儿,更想不起来拿它去卖钱了。这些也不过就是一二十年以前的事儿,现在你可没有这个眼福了。人们抢占湿地,开垦出来种上庄稼,尽管收成不好,但是种这样的野地不用缴公粮,还是挺划算的。水这东西真是充满了灵性,你一旦不喜欢它,它就消失了,没用几年宋金河就被逼成了一条小水沟,就连这样一条小沟里流淌的也不是原来的河水,而是从那几家超级工厂流出来的泔脚水,再也钓不着老鳖了,但是聪明的人知道它们跑不了,这种东西恋家,肯定是钻进了泥土,梦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复出。于是人们打上拦河坝,分段抽干河水,把河底挖了个底朝天,你还别说,还真是挖出了老鳖。
  东生的杂货店位于村子的东南角,再往前就是田野,没有住家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乡级公路从杂货店前面穿过。店铺一溜是五间堂屋,一亩左右的大院子,没有院墙,往南一望,平原上的景色尽收眼底,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见三十里开外的梁山,山上的聚义厅也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早年间这里是生产队的公房,设了一个供销社的代销点,东生是代销员,后来生产队解散,代销点连房带货都盘给了他个人。这儿曾经是村里男人们的精神乐园,听小朱唱戏,听烦了就练练摔跤什么的,找个乐子嬉闹一番。今天上午在这儿聚首的都是一伙老弱病残,首先就有小朱,他照子不亮,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理所当然算得上是杨桥村的头号闲人,此人已经五十开外,可大家还都称他小朱。此外还有老光棍马旺,年纪和小朱不相上下,几十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孝敬了媒人,还是没能寻上个媳妇,原因就不多说了,一过五十岁他也就自暴自弃了,除了牵着一只绵羊溜达,什么活儿也不想干。靠墙根坐在小马扎上的是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儿,虽然离冬天还差一大截子呢,却都把浆洗过的黑粗布夹袄穿在了身上。最西边的那个是老六爷,已经活了好几个九十九岁了。他佝偻着身子坐在那儿,有时一个上午都不动弹。你别看他早已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看上去比一只猴子大不了多少,饭量却很大,大家都一致认为他可以这样永远地活下去,岁月对他已经无可奈何了。
  人群中唯一的年轻人叫来巧,外号人称独臂人,他去年在化工厂干活时,就是用废旧塑料炼汽油的那家工厂,虽然只是河滩上一溜简易的活动板房,大家还是乐意称之为化工厂。来巧在那儿负责烧锅炉,干了还不到半年,就被电动机的皮带绞走了一条胳膊,责任完全在他自己,因为他一时心血来潮,想试试那个铁玩意儿到底有多大劲,就用手拽住皮带想让电动机停下来,当然出了事故他就矢口否认了,领着老婆孩子在厂里闹了三天三晚,最后厂里赔了他五千块钱,靠着这些钱,他提前过了一段日子的小康生活。他是杨桥村有名的杠子头,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天不磨磨嘴皮子就发痒,所以来巧喜欢到这儿来露露脸乐和乐和。这伙老客到得差不多了,小朱吱吱呀呀地调好弦,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拉了一段过门,猛地一挺身子,开口唱道:闲言碎语不多讲,今天咱就表一表好汉武二郎,会听书的你往那正南看,只见打正南来了那个——人三名……
  除了东生的儿子大帅抬起脑袋往南方张望,其他人全都毫无动静地待着,好像一群吃饱喝足的绵羊。多少年来,这出《武松打虎》他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小朱唱出上句,他们就能接上下句,甚至就连瞎子唱到哪个节骨眼上好故意卖个关子,大家也都了如指掌。那时候小朱往往就停下口住了手,架着弦弓,翻动两个白糊糊的眼窝,用一张大圆脸瞧着四周,想等着有人催促,他再接着唱,但是多半时候并没有人理会。这帮王八羔子都睡着了?他嘟哝一句,然后再书接上回。
  大帅正因为他的好伙伴双喜还不来喊他而心神不定,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南方麦地里张望,一马平川的田野里除了孤零零的坟头和光秃秃的树木,这会儿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昨天晚上他和一大帮孩子在打麦场上围着柴火垛捉迷藏,双喜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俺爹在家里擦土枪呢,还给细狗老白吃了一大块驴肝,他都没舍得让我吃,他说明天去南大洼打野兔,得给老白吃点好的营养营养,大帅你跟着去吗?他当然很想去,带着细狗老白把野兔子从藏身的地方轰起来,双喜他爹砰的一枪,中弹的野兔一蹦老高,落下来蹬跶几下腿就完蛋了,如果没死挺还能逃命,细狗老白就会像利箭一般飞扑过去,把它叼回来,帮着猎人拎血淋淋的野兔子是每个孩子都乐意干的事,要是猎人累了,想吸袋烟,还可以替人家扛一会儿枪。大帅担心双喜他爹不让跟着,扛枪打跑的人总是把小孩子们轰得远远的,嫌碍事,也怕万一枪走火伤着。没事儿大帅,双喜说,咱俩是把兄弟,俺爹也是你爹。俺爹就有个把兄弟,是东李庄的李跃进,咱上学路过的那个大油坊就是他的,俺爹让我叫李跃进亲大爷,叫他爹亲爷爷。可是咱俩还没有真拜呀,大帅说,岳飞和牛皋结拜的时候,点着香,倒上酒,把手拉破,往酒碗里滴三滴血,一口气喝了,要不我回家偷一瓶酒来,咱俩这会儿就拜了?大帅跑到杂货店里,一伙人正聚集在店里就着麻花喝酒,商议着想去内蒙贩马,他爹坐在柜台后面,寸步不离,要想偷酒无从下手,他转了两个圈子,抓了一把糖块就出来了。月光下两个孩子嘴里含着糖块,跪在铺了麦秸的场院里,满脸肃穆,豪情万丈地结成了兄弟。双喜10岁,称兄,大帅9岁半,为弟。双喜说,明天吃了早饭,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杂货店里等着,我去叫你,要是能打着三只兔子,就分给你一只。
  可是如今太阳都跑到柳树梢上了,双喜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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