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关于鸳鸯蝴蝶派

作者:王稼旬




  与世界上不少国家一样,中国也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涌动起通俗文学的滚滚洪流,真有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之观,然亦有支流蜿蜒,亦有水势大小,及至四十年代末,内地终因政体变革而逐渐枯竭,前后持续半个多世纪。它发萌期的代表作品,有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张春帆的《九尾龟》等;它终结期的代表作家有张恨水、张爱玲、徐讦、无名氏等。作者之众。作品的种数和印数之多,都远远超过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在社会上曾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标志着社会和文化的转型,为建立新文学作家的“主体性”,并以此启蒙社会大众,开始对当时这一主流文学现象进行发难。清末民初的绝大部分通俗文学作者都成为牺牲品,被斥之为鸳鸯蝴蝶派。如果说,现代史上确实存在这一文学流派,那真是群体庞大、情形复杂的阵营。可惜他们并没有共同的宣言或宗旨,只是被认为有相同的“趣向”而被归纳在一起。鸳鸯蝴蝶派这个名称,不但是批判者所起,并且它的范畴和概念也在批判过程中不断修正。
  据目前所知,最早提出鸳鸯蝴蝶派概念的是周作人,1918年4月19日,他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作题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的讲演时,批判当时旧形式、旧思想的中国小说,特别提到“此外还有《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聊斋》派的某生者体,那可更古旧得厉害,好像跳出在现代空气之外的,且可不必论他”。1919年2月2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七期上,他又发表《中国小说中的男女问题》,称“近时流行的《玉梨魂》,虽文章很是肉麻,为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祖师”。周作人说的鸳鸯蝴蝶派,乃专指才子佳人的哀情小说。鲁迅对鸳鸯蝴蝶派的理解,也是这样,直到1931年,他在《上海文坛之一瞥》中提及民初的情形,说道:“这时新的才子+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悦,分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但有时因为严亲,或是因为薄命,也竟至于偶见悲剧的结局,不再都成神仙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进步。”可见狭义的鸳鸯蝴蝶派,仅此言情小说而已。
  至于“鸳鸯蝴蝶”的由来,是因为那些小说内容不外才子佳人,双双成对,故以鸳鸯、蝴蝶称之。新文学作家解释时,每每用“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来比喻。这两句是魏子安《花月痕》第三十一回里韦痴珠的一声叹息,魏子安则从陈文述《无题》诗“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而来,只是将“七十”改为“卅六”。另外还有一个解释,因为民初小说大量采用骈四俪六,辞藻艳丽,笔致缠绵,就像是成双成对的鸳鸯或蝴蝶。其实这也是当时风气,民初极推重骈文,政府文告、通电均用骈文,类乎《玉梨魂》虽以散体为主,掺入大量骈句,以求得小说的辞章之美,这也是小说“文章化”的最后尝试。
  鸳鸯蝴蝶派的“罪孽”,一步步深重起来。1919年1月,钱玄同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发表《“黑幕”书》,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与黑幕小说及《艳情尺牍》、《香闺韵语》等连类并举,并称“四年以来,凡变过几种面目,其实十六两还是一斤,内容之腐败荒谬是一样的”。同年同月,志希在《新潮》第一卷第一期发表《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将当时的小说分成三派,“第一派是罪恶最深的黑幕派”,“第二派的小说就是滥调四六派”.“第三派的小说,比以上两种好一点,就是笔记派”。这第二派就是狭义的鸳鸯蝴蝶派,作者举例说:“诸位一看徐枕亚的《玉梨魂》、《余之妻》,李定夷的《美人福》、《定夷五种》,就知道了。”由此可见,鸳鸯蝴蝶派已成为“逆流”,但还是有所特指,并未将它扩大化。至于黑幕小说,乃是文学史上的冤案,当时世间有根据报刊上“黑幕征答”所编的《“黑幕”书》,周作人、钱玄同等误以为是黑幕小说,其实《“黑幕”书》属于新闻汇编一类。并不是文学创作。
  至二十年代初,新文学作家加强了抨击力度,除对狭义的鸳鸯蝴蝶派穷追不舍外,将消闲和趣味的读物也作为批判的对象。这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它们在和新文学争夺出版市场,并且新文学正处于劣势。1921年、1922年《文学旬刊》的“杂谈”专栏上就有郑振铎的不少文章,他并不否认对手的强劲,如在《消闲》中说:“中国的‘遗老’、‘遗少’们都说‘小说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闲的’。于是消闲的小说杂志就层出不穷,以应他们的要求。自《礼拜六》复活以后,他们看看可以挣得许多钱,就更高兴地又组织了一本《半月》。对于这种无耻的‘文丐’,我们却也不高兴十分责备。对于这班身心都就木的遗老遗少,我们也不高兴十分责备。只是我们奇怪:许许多多的年轻的活泼的男女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也非常喜欢去买这种‘消闲’的杂志,难道他们也想‘消闲’吗?”在《悲观》中,则引录了一封来信,信上说:“我想新文学到了现在真是一败涂地了呀!你看,什么《快活》杂志、《新生》、《礼拜六》、《星期》、《游戏世界》,已经是春笋般茁壮起了,他们出世一本,同时便宣告你们的死刑一次。像这种反动力的‘泥’潮,也不要太轻易把他放过;中国的土地不会扩大也不会缩小。新文学所能够占领的地域,本就只一角,如今又被他们夺回去了。他们正高唱着‘光复之歌’,你们真不动心吗?”郑振铎在这封信后写道:“这种消遣式的小说杂志,近来忽然盛行的现象,我们也早已觉到了。像这位友人的议论,我们也早已听见许多人讲过了。但我总以为他们不免是‘杞忧’。”话虽如此说,但这是文学的争夺战。不能容纳对方阵线的扩大,但理论尚未有所建设,那就是唯有“痛骂”了,于是称这一大批通俗文学作者是“上海滑头文人”、“流氓文人”、“无聊的小说匠”、“文丐”,甚至称之为“文娼”,并说:“什么《快乐》,什么《红杂志》,什么《半月》,什么《礼拜六》,什么《星期》,一齐起来,互相使暗计,互相拉顾客了。”“痛骂”自然是不够的,还要将它们“升格”。郑振铎在《通讯》里写道:“《礼拜六》那一类的东西诚然是极幼稚——亦唯幼稚的人喜欢罢了——的东西,根本要不得。中国近年的小说,一言以蔽之只有一派,这就是‘黑幕派’,而《礼拜六》就是黑幕派的结晶体,黑幕派小说只是以淫俗不堪的文字刺激起读者的色欲,没有结构,没有理想,在文学上根本没有立脚点,不比古典派旧浪漫派等等尚有其历史上的价值,他的路子是差得莫明其妙的;对于这一类东西,唯有痛骂一法。”至此,消闲和趣味的文学就被归入了“黑幕”,称之为礼拜六派。
  随着新文学理论的推进,鸳鸯蝴蝶派的范围才逐渐被认定。1935年10月,郑振铎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导言》里明确地说:“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是在上海。他们对于文学的态度,完全是抱着游戏的态度的。那时盛行的‘集锦小说’——即一人写一段,集合十余人写成一篇的小说——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他们对于人生也便是抱着这样的游戏态度的。他们对于国家大事乃至小小的琐故,全是以冷嘲的态度处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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