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火车从村庄经过(组诗)

作者:田 禾




  草 民
  
  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风
  轻松地掀开了他的门扉
  泥巴筑的墙,麦草盖的房顶
  他的家像在麦壳里躺着。两个还
  很小的儿子,坐在门口
  大碗里装的红薯、土豆
  在催着他的儿子迅速成长
  
  一年前老婆得病死了
  准备盖房子的钱买了他老婆的棺材
  村子里的人都搬了。他还
  住着这间草屋。我见到他时
  他正在后山的斜坡上耕种他的
  三亩薄地。秋天刚过
  菜地里的辣椒杆子,被砍掉了
  改种白菜。他带着两个儿子
  要在冬季里慢慢完成他们的生活
  
  画石头
  
  风老了,石头更老。大河枯竭
  河畔显身的黑石头,仰望着
  临风而立。也许过了无数世纪
  一位画家把它搬在一张白纸上
  重重压住,像石头当初
  压住水底的天空。现在
  它身卧福地,阳光普照,月光重叠
  我试了几次想坐上去,与我
  相爱的人谈论祖国、人生和爱情
  但都没能成功。它不像画在纸上的风
  能让你看见动,看见吹。也不像
  在马蹄上画几只蜜蜂,就境界全出
  我想,它的身后一定有一条路
  通往乌有之国,有一条河流向
  乌有之乡。周围草木经典地摇曳
  
  火车从村庄经过
  
  火车经过村庄的时候
  五磨村还在夜里
  拉一声汽笛,警报火车通过
  今晚进入安全时刻
  汽笛声拉得很长
  拦腰截断了夜的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笼罩在月光中
  这一站,是黄石至武昌之间
  的一个逗号。火车停站十分
  我的去南方打工的九妹
  在最后一分钟上了车
  火车尖叫一声就往南开
  往南,往南,一直往南
  途中走直路,也走弯路
  钻很多隧道,停很多站
  两行铁轨承受着整列火车的重量
  
  矿 难
  
  断氧的瓦斯,黄土、黑煤、石头和草
  十万黑暗与十万哭声
  把来自河南、四川和江西的213名矿工
  埋在了3000米深的井下
  有几个早上还在咳血
  两个昨天才从医院出来。他们很多人
  一年没有回过一趟家
  现在他们被埋在了深深的井下
  213名矿工——他们再没有身份
  他们最多是以前的挖掘者
  是熄灭的213盏矿灯
  是眼前的矿难
  是一次事故
  是三万块钱
  是亿万斯年后的几块煤炭
  
  那一刻
  
  那一刻我行走在汉正街的街头
  许多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
  长江水仍带着均匀的秒速平缓流淌
  那一刻堪称火炉的武汉在升温,但不急促
  
  那一刻,我乡下的表弟遭遇了车祸
  村长杨金锁在我的手机中泣不成声
  他说太惨了。还没等他说出表弟血肉模糊
  我差点就支持不住
  表弟死于酒后驾车司机的车轮下
  两眼昏花的司机,把我走夜路的表弟
  看成了一条路,从他的整个人身上碾了过去
  爬不动山坡的汽车
  那一刻却爬上了我表弟的额头
  那一刻,一只羊本能地穿过车轮的左侧
  
  表弟,他三十七岁的年龄上
  还挂着一双儿女和风烛残年的父母
  那一刻他的老婆杏芳当场昏死过去
  
  这本不该有的那一刻
  早该在时间表上删去的那一刻
  灰色的,迷茫的那一刻,被忽略的那一刻
  来不及拐弯的那一刻,生死两茫茫的那一刻
  几乎要被遗忘的那一刻
  
  烧 窑
  
  砖瓦窑的烟囱贴着地面升起来
  一米一米地升起来。远远地
  我看见烟囱冒白烟
  
  一年的忙碌就要出窑了
  窑工王腊明
  忙得昏天黑地。他几次
  爬上窑顶,看窑孔的火候
  
  他告诉我,红火焰烧到了窑孔
  还要烧三天
  
  砖瓦窑的烟囱有时冒烟
  有时喷出火焰
  
  我知道,冒黑烟的时候
  烧窑师傅,一定往窑灶里
  塞进了一把湿柴
  
  桃
  
  我轻轻呼唤我村庄的名字
  呼唤着一个叫桃的女子
  在她回音的背后
  总有一群羊
  在天亮之前摸出栅栏
  
  桃。身材瘦小的桃
  一见人就羞红着脸
  她最初开放的那一点红
  就是我的心跳
  
  那年,月亮孕育尖叫
  桃红孕育爱情
  不待开花,被桃的母亲
  连根拔掉。桃的心已碎
  村旁的那条小河
  告诉我,她是纯洁的
  我用她的羊鞭,把河水
  抽得流血
  
  如今回到村里
  小河依旧,而桃不在
  只有风中的那杆羊鞭
  在同青草一起飘动
  看见云儿走近
  看见羊儿走远
  
  夕 阳
  
  夕阳落在黄土岭最高的屋顶
  看去就要顺着风势
  滚下来。昨天它挂在一棵
  沙枣树的枯枝上
  差点变成黄土岭那只
  黑狗的猎物
  夕阳落入西山谷。也许就落在
  一个乞丐的搪瓷碗里
  让一个乞丐
  停止了乞讨。最后掉进八十公里
  之外的江中,半江瑟瑟
  半江红
  
  或者没有一种更适合夕阳的容器
  它直接落入了唐朝
  
  修 路
  
  炸开贫穷的石头
  打通明亮的隧道
  把祖先挪一挪窝
  让他们换个姿势长眠
  
  劈开大山,村庄的咳嗽
  从此不翻越山梁
  
  接通河流,像母亲
  为大地缝缀衣扣
  
  到拐弯处,让它拐弯。泥土
  有时露出脚趾,有时撅着屁股
  
  路修通了。山不跑,路跑
  乡村跑不远,又折了回来
  
  虽然不像火车,担心出轨
  但还是怕大卡车碾坏它
  
  夜晚的工地
  
  工地的灯光抚摸着这群民工
  朴实的脸。吃过晚饭
  他们就往工地上赶
  老板早站在灯光下
  民工们不敢打招呼,默默上了脚手架
  在一堆水泥包旁边,老板指手画脚
  一转眼,老板不见了,这一晚
  再没见过他。接着工头对民工们
  也是指手画脚。随后也不见了
  有人说了一句,又泡妞去了
  深夜零点,民工们把水泥包
  搬完了,把墙刷白了。另一些人
  打了三个桩。这中间,他们
  就抽了一根烟,撒了一泡尿
  晚上他们睡在半成品的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