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雨夜驶过P镇的列车

作者:平 原




  卢福牵着阿小的手已经在这座站台上等了好久。
  身后的修车室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连同卢福、阿小在内的八个人都站在站台上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一节接一节的车厢呼啸着向南驶去,风吹开了卢福的衣襟,弄乱了阿小的头发。
  P镇的这个站台卢福头一次来。但火车卢福六岁的时候就仔细见识过。那次他受着一股无名力量的牵引,脚下生出了风,刚跑出自家的麦地时,就见到了P镇传说得当紧的黑糊糊的火车。
  也是从那时起,P镇开始筹建这个车站。镇上贴出告示,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只要出足三百块钱,就可以拥有在站台等车的权利。
  卢福是家中老三。父亲交上去三百块钱,让他的二哥上了站台。
  那时他的二哥正好十五岁,父亲给他穿上家里唯一的料子服——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母亲从舅舅的头顶上取下了一顶黄色的军帽扣在二哥头上。最后,父亲咬了咬牙,将他压在箱底的印有“奖给模范饲养员”字迹的人造革皮包颇为郑重地放到了二哥手里。
  卢福再没见过他的二哥二娃。那时候卢福十一岁。P镇那些上了车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回来过,但不知P镇的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知道他们各自的孩子的情况,比如娶上媳妇没有,比如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人们听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分析说,怎么可能回来呢?只有那么一条轨道,这趟车轰隆隆往南不停地开了十七年,根本腾不下往北回的路。
  进站的费用每年都在涨,今年新上任的镇长在喇叭里讲,要把车站弄得漂漂亮亮,冲着火车的那边装满灯泡,让火车能将P镇的车站从那些黑头黑脑的车站中区分出来,火车一到这里才愿意停下来。
  车票涨到八百元。卢福只攒下一千元,原来指望着阿小和他的姐姐棉花都能上车,现在只能让阿小一个人去了。留下棉花,卢福心里窃喜。再怎么说,自己还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同时走掉。留着棉花,家里就留着颜色。
  卢福从三个月前进了站就再也没有坐下过。他知道父亲牵着二哥的手,在站台上站了不止三个月。第三个月的头里,下了场雪,卢福的母亲见父亲还没回来,就约了几个人去站台送棉袄、棉裤,却被站长转身拦住,他说,这个站台是有暖气的站台,里面热得穿着薄褂都要出汗。等上了车还要好,想热就热,想冷就冷,这些笨重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
  第四个月头,父亲身旁的一个人提醒说,好像从来没见过这辆火车停下来过。这下人们开始有了反应,他们质问牵着一双儿女同样在等车的镇长。镇长慢吞吞地说,这么大的一个家伙,光停下就得费不少工夫,留给咱们镇的那节车厢还在后面。
  卢福再一次环顾四周,阿小是这群等着上车的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卢福为此颇为得意。虽说按照镇上的规定,要年满十四才能上车,可是卢福的舅舅在镇上公安局,就给阿小改了户口。不过镇上年满十四的孩子越来越少,能走的全都上了车。余下没钱走不了的,也一直没钱。比如后洼乡三村,这十八年总共才送出去三个孩子,还是由村长挨家挨户从全村集来的款资,最聪明、最听话的孩子才可能被送上车。那是一个庞大的仪式,卢福有幸见识过。三村那次上车的孩子叫水娃,被全村的人簇拥着走了一天一夜,到车站的时候,水娃他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全村的人磕了几个响头。卢福听人说,本来要走的不是水娃,原本选出的那个孩子突然就生了大病,整日介躺在床上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村子的人等了一个月,见还没有好的迹象,就又选了水娃出来。
  火车终于停下来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还好卢福带了伞,他把伞撑到阿小头上,一直到阿小的脚踏上踏板。阿小回头看卢福,嘴角歪着像是要哭。就着雨水卢福抹了一把脸,拍拍阿小瘦伶伶的脑袋,阿小就被人拽上车。卢福听见一声长鸣,本能地闪开身子,就看见这黑糊糊笨笨的东西咔嚓嚓挪动起来。
  卢福回到家,先被阿小妈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阿小妈指着他的脸问咋了。卢福用手一抹,抹下一层黑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下了雨,火车的上半截就变成了白的,不像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黑色的火车了。
  阿小上了车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和他以前闻过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有点酸,还略发苦,让喉咙上方有些不适。阿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口水都跟着喷了出来。
  领着阿小的这个男人高大异常,脸色若隐若现,迈着大步只顾往前走,阿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几次险些被对面来的人碰倒。阿小伸出手轻轻拉住这人的衣角,听见有人从对面骂骂咧咧地走来,阿小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对面走来的这个人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头顶上净光光的,四周却围了一圈羊毛卷似的红头发。他的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阿小不懂的话,双手夸张地挥在空气中,走近阿小时,突然放慢了脚步,像是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阿小本能地闪到一边,却被一条伸过来的腿绊了个趔趄。
  “春旺?!”阿小惊喜地叫了出来。
  春旺收回腿,摸摸阿小尖溜溜的脑袋说,你也上来了。
  春旺还是那个春旺,只是大了几号,嗓门也变得又粗又哑,脸倒是比以前白净了许多。阿小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春旺的怀里。但还没容他做出这个举动,阿小的手里就被塞来一团白色的东西。阿小低头一看,是厚厚的一个棉花样的东西,两头都系着带子。阿小抬头,却见给他东西的大胡子已走过去了。
  春旺把这团棉花网团好,塞到阿小的口袋里。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到牵领阿小的那个人手里,说,我带他去吧。
  阿小注意到,春旺说话时与在家里不大一样了,舌头顶上总是一卷一卷的。
  让春旺拉着手,阿小的心里踏实多了。他问春旺还要走多远。春旺歪着嘴角向车厢顶上扫了一眼,回头说,走累了我们就休息。
  阿小看了看旁边,左侧是一间间紧闭着门的灶房那么宽的房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从这些门里走出来。右侧是银白的墙壁,上面大大小小地都是窗户。阿小伸出手一摸,才发现窗户连同灰色的窗帘都是画上去的。窗户里没有风景,黑糊糊一片,看起来总是在夜里。
  头顶上一连串昏暗的光晕,吱吱作响,像是随时有停电的危险。
  阿小很想问春旺是不是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最终出口的却是:我妈说你早就淹死了。
  春旺终于很爽快地笑了起来,他松开阿小出汗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烟点着,得意地说,就当我淹死好了,那杂碎还活着?
  阿小点点头。他想起小时候春旺被继父打得回不了家的时候,都要坐在阿小家的炕头,吃一口阿小妈给他的馍,再喝上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稀饭。
  春旺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回头问阿小,想见你二叔吗?
  阿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明白春旺说的二叔就是多年前上了这车的二娃叔。他和棉花姐无数次地听父亲讲起过,仿佛是份家族的荣耀。
  阿小用力地点点头,问,他在哪里?
  春旺又是那样像从牙缝间挤出凉气似的说,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他就在前面,我们不停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