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户主

作者:吴 彤




  邮递员嘹亮的嗓音在院门口惊起一阵鸽哨儿,“张奶奶拿戳”!鸽哨悠扬地掠过夏末的天空,这时候各家各户做中饭的气息混合弥漫在胡同里,使得一呼一吸之中充满了闲适的味道。小璇停下和面的手,看着张奶奶。
  窗根儿下的张奶奶不慌不忙,往炉膛里添好一块蜂窝煤,用通条把每个火眼儿都擞得通红,然后坐上水,解下围裙。窗根儿被一溜儿用细密的棉线牵引过来的豆角秧自然地遮出一个凉棚,张奶奶就这么一直在这个凉棚下演绎着她的后半生。
  “张奶奶拿戳!”邮差高调又喊了一嗓子——胡同小院里的称呼都按婆家的辈分,只叫奶奶不叫姥姥,老跑这一片儿的邮差早就入“院”随俗了。
  邮差等得不耐烦,再次提高嗓门:“孙秀纹在不在?”这下几乎全院都探出头来:“哟,侄子寄钱来了吧?”“亲儿子又怎么样?造化呀!”张奶奶这才像合唱中的领唱一样脆生地应和着,忙不迭走到当院:“不年不节的,这小子发善心啦!”说着熟练抖落开那个白布包,一枚象牙印章在阳光下通体透亮,小璇笑吟吟地瞧着张奶奶,心说老太太的节奏感真棒,不大灵便的腿脚却总能踩在点儿上走进众人的目光。小璇断定:如果老太太识字,如果她托生在英国,那一准儿就没撒切尔夫人什么事儿了。
  不过张奶奶嫁得也不坏。
  张奶奶不是小璇的亲姥姥,张爷爷是小璇的亲姥爷,老家沈阳,比张奶奶大十五岁,解放前是律师,家里正经趁栋小洋楼,张奶奶是二房。小璇从前在张奶奶专夹粮票、布票的小本里,见过她二十六岁时的一张照片,高挑个儿,杏眼柳眉,雪肌纤腰,真想象不出营口渔村的水米竟然如此养人。不大体面的是张奶奶有一双未遂的裹脚,五个脚趾虽然并拢成特别的尖形,可鞋却必须穿38码的。张奶奶说她当姑娘的时候唯一发过一次脾气就是不愿意缠足,爹妈心疼闺女,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她把裹脚布给剪了,张奶奶为了报答,嫁给张爷爷以后偷着往娘家趸了不少细软。小璇的妈一提起这事儿就抑制不住耿耿于怀,说她这位“小妈”没少沾老张家的光,可小璇不以为然,还跟妈顶嘴说换了自己也这么干,气得妈直骂她吃里爬外的东西。小璇认为爹妈不可理喻,所以跟他们没什么话说。
  小璇的亲姥姥是满族人,可张爷爷并没心思跟她做夫妻,因为不喜欢她的高颧骨。于是结婚三年有了一儿一女之后,就把张奶奶迎进了门。
  按说张爷爷这门亲事有些英雄救美的成分,只不过张爷爷没有把英雄做到底。事情因为张奶奶的那双大脚,原本早已说好的一门亲家临时变了卦,不但退亲还吵嚷着要讨回作为聘礼的两筐鱿鱼干儿。张奶奶的娘家觉得颜面上经济上受了双重损失,不依,两家扯起了官司,诉状正好压在了张爷爷的卷宗里。
  张爷爷本是千眼万眼也看不上这类营生的,不过张奶奶眼泪汪汪的小模样撼动了张爷爷路见不平的侠义肝肠,很有策略地打输了官司,然后端了一匣子金银细软到张奶奶家赔礼道歉。结局有点不仗义,英雄把美人娶了过来。张奶奶的爹娘好几次半夜里乐得醒转过来,揖天叩地,庆幸姑娘那一双大脚给他们送来了乘龙快婿。
  尽管张爷爷娶张奶奶的时候并不老,可毕竟黄花闺女去做二房算不得好女子的首选。张爷爷少不了经常动用做律师的口舌来弥补,再说从渔村嫁到省城张奶奶也算出够了风头,张奶奶知足。
  大老婆当然吃醋,没防备家里猛然多了一个抢饭碗的,免不了动些阴毒的念头。张奶奶虽然脚大,可是发育很晚,十七岁才有了女儿红。大老婆常常挺着奶过两个孩子的胸,放肆地炫耀。张奶奶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弱项,也清楚如果不加补救,处境会逐渐扩散为全方位的被动,于是一方面主观努力,另一方面施展另一路拳脚,凭着她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笼络大老婆的一双儿女团团转,小妈小妈叫得大老婆一个劲儿运气。
  张奶奶命中克子。她十九岁怀了第一个孩子,小产。二十三岁上又怀了第二个,足月产下却是死胎,这次是个男孩儿。
  老天剥夺了一个女人改变二房处境的最佳机会,张爷爷心里不是味儿,可他知道那不是张奶奶的错,对张奶奶依然地宠,按“大红灯笼”里的说法,那就叫“二院天天点灯”。可是张奶奶终于没有动静。
  这时候的张奶奶开始动用她的另一部分储藏了,也正是小璇身上欠缺的那部分。其实就是一种感觉,她永远轻松地在合适的场合选择合适的举止表达合适的意思,亲疏远近,恰到好处。就这样,张奶奶得以平平安安地继续小洋楼里的日子直到她的婆婆去世。
  镇尺没了,方寸全乱。满族的大老婆给张爷爷下了最后通牒未见奏效,转身带着儿子奔了香港。张爷爷呢,空有一副魁伟身板,年纪和时势却日益告诫他继续律师生涯的勉强和窘迫。终于,轮到张奶奶上台面了。
  小璇的亲姥姥去了香港之后没再回来,小璇的妈留在了张爷爷身边。张奶奶自然而然入主了大老婆在郊区的一幢公寓,当起了名正言顺的张太太,可惜只有半年,之后房子就充了公。他们立刻变得一无所有。
  张奶奶准备这一天好像很久了,后来听张爷爷唠嗑时讲,当时张奶奶的镇定令他这个大男人都骇然。张奶奶解释说对付苦日子她并不陌生。
  张奶奶很冷静地变卖了一些做太太时的家当,包括她二十六岁留下那张玉照时身穿的缎子旗袍。而且她悄悄做了一件最为出格的事:偷着把张爷爷做律师时用过的一枚象牙印章磨平,找到琉璃厂的一家店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奶奶决定养活张爷爷。
  离开了小楼,张奶奶甚至没有特别的留恋,她只是可惜花园里的百十盆花恐怕过不了冬了。他们搬进了这座四合院的这间西屋。张奶奶寻了一家毛纺厂做择线工,是最累的工种,每天单凭一双手要择出几千个线头儿。到张奶奶因病提前退休的时候,她每根手指的骨节已全部突出变形,就像枯树的虬枝一样。这样干下来加上小璇妈每月寄来的三十元,日子将就过起来。虽然苦,可养家糊口当家做主的感觉还是让张奶奶快乐。
  小璇出生后没多久,父母就都支了边,张奶奶张爷爷成了小璇最亲的人。四合院和胡同的气息日复一日地缭绕在小璇的指尖和发际,裹挟着她慢慢长大。那是不折不扣的生活的味道,平易却浓烈,世俗而亲切。
  高考填志愿,她选择了市属院校,谨慎地不离北京半步。她像一只家养的鸽子,翅膀习惯的轨迹就是在无风无雨的暖阳下兜上几个小圈儿,浅尝辄止地试探周遭的风景,复又急急飞回自家屋檐,缩起脖子收拢翅膀,“咕咕”地观望人生。在爹妈眼里,小璇算得上半个废人,小小年纪就沾染上一身暮气,不思进取随遇而安,日后最多嫁个殷实人家做小妇人过一辈子,近朱者赤。然而小璇却在心里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拥有一个胡同里成长的少年时代,那种安逸简单的生活让她变得温情,富有女人味儿,就像张奶奶那样。
  小璇崇拜张奶奶。这是小璇的爹妈始料未及的。
  小璇把面团搓成一个长条,再揪成一个个的饺子剂儿,旁边的绿花瓷盆里正用味精、香油、蛋清喂着猪肉韭菜,那是张奶奶的绝活儿,闻着生馅味儿就要咽口水。张奶奶从阳光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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