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墨斗

作者:马金莲




  赛麦又看到那些光圈了。
  那是一些五彩的令人目眩的光圈,就绕在赛麦的眼前、头顶。赛麦发现只要自己稍微一动弹,这些光圈就晃动起来,似有似无,忽隐忽现,直晃得她心里像放了一碗水,晃啊荡啊,水就不断往外泼。
  赛麦偷偷看了一眼爷爷。他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块长木板比画,耳朵后夹了一根铅笔。那是一种扁平的粗壮铅笔,比学生娃用的粗多了,是木匠专用的。那也算是爷爷当木匠用的一件家当。爷爷的家当很多,斧头、推刨、锯子、墨斗、钉锤、卷尺、凿子都有,七零八碎的东西整整装了一木箱。谁家请去做木活,爷爷就把木箱子背到谁家。
  现在爷爷正给马义成家做大门。做了三天了,还得几天才能完工。
  赛麦又偷偷看了一眼爷爷,他还在比画那块木板,耳朵上的笔取下来了,拿在手里正往木板上画线。爷爷的神情十分专注。赛麦轻轻伸开腰,舒了一口气,手中的木板却不敢放开,双手用心按着。她在给爷爷按木头。她是爷爷专门领上给他按木头的。打墨线时得有人在另一头拉线,凿木眼儿时得有人帮忙抓稳木头,尤其上了胶后往一起粘的木头板块,得一个人按稳了,放在阳光下长时间晒,直到胶干牢实了。爷爷就领了她。
  赛麦不敢抬头,日头毒得很,就在当头顶上,直直向着她晒,稍一抬头就觉眼前金圈乱舞,是长时间一动不动站在—个地方被晒的结果。赛麦就尽量把头低下,双眼看着脚下,把头伸给日头,让人家由着性子晒,今儿粘的是几块木板,放在低板凳上,赛麦按着时得稍微弓下身才稳当。刚开始弓着腰还没什么,不想时间长了,她才发觉原来这个姿势吃力得要人的命,还不敢换一下姿势,爷爷就在旁边,叮叮当当敲打着木头。爷爷不允许按在手中的木头有一点儿晃动。赛麦就一直弯着腰,双手按住木板,一动不动地站着。日头晒得她发昏,就有五颜六色的圈儿在眼前晃,一个套一个的圈儿,变幻着色彩,—个消失—个又接上了,直晃得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日头越来越毒。赛麦发现爷爷低下头忙活,忙用眼角扫了一下头顶,果然,日头就要端了。她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舌头好像干在嘴里了,转动了好一阵才泛上些口水来。天气是太热了,热得人受不了了啊。更重要的是,她的后背酸疼得受不了了。
  赛麦偷看一眼厨房,烟洞眼里的烟势小了。大烟已冒过,现在是一股轻烟,不急不缓直直伸上半空去了。饭就要熟了,从烟势上能看出来。而且,窗口飘出一股香味来,炒葱花的扑鼻香味。赛麦心里暗暗高兴。饭就要熟了,预示着今天上午的活就要结束了。下午的活下午再说吧,熬过上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果然,掌柜的女人出来了。她一手把耳边的乱发往帽子里戳,一手在围裙上来回擦着,说,巴巴,饭熟了,吃了饭再忙吧。赛麦心里的高兴一下子就涨起来了。疼了一上午的腰似乎也不那么酸疼了,头顶的日头也不那么毒了。她感激地看一下掌柜女人,这是一个矬个头但处处透着精干的女人。她穿在外面的一件紫上衣有些旧,肩头处泛出一大片白来,但她穿得很合身,不大不小,一下就把这女人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来,让人老远一见她的身影就能一口说出她是谁来。她头上的白帽子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干净,她就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等着叫赛麦和她的爷爷停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吃饭去,她脸上笑吟吟的。赛麦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亲热地笑。赛麦心里只是充满了欢喜。暗暗滋长的欢喜让她忍不住一再去打量这女人。她看见女人往院里那么一站,阳光就铺满了身。她微笑的脸上落下几坨阴影,是鼻子和脸蛋投下的小小的阴影。赛麦有些眼花地发现,站在阳光里的女人显得有些陈旧,又有些清新。她全身上下散出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味道。赛麦看见女人鞋的扣襻儿是几种花线合的绳绳做的,鞋旧了,那花绳绳显得还新新的。赛麦眼前一亮,女人有一双很碎的脚,碎得跟赛麦的不相上下。赛麦就不由得想起奶奶的脚来。奶奶长一双大得吓人的大脚,跟爷爷的一样大。母亲常暗笑奶奶那双脚。母亲的脚也很碎,但与这女人比,母亲那脚恐怕就是大脚了。
  在女人的一双碎脚十分麻利的引导下,赛麦随爷爷进了掌柜家的上房门。马义成家只有一间房,既当上房,又做厨房。进了门,赛麦发现屋里有些挤。锅台与炕几乎连在一起,只隔了一个当做炕墙的土台子。一股香气直往心里扑,赛麦两眼一亮,她看见掌柜女人今儿擀的是长面。长面,白面的。赛麦咽了一下口水。泼得油汪汪的辣子浆水长面,只有舅舅偶尔来了,母亲才会做。也不多做,舅舅两碗,爷爷一碗,其他人照旧吃洋芋荞麦面饭。赛麦守在锅台边,眼巴巴看着母亲把长面往碗里捞,馋虫就在她嗓子眼上爬。母亲捞到最后,会把一把乱面搭在一个铁碗里给赛麦。乱面肯定没有捞给舅舅的面香,可乱面也是白面做的,也是长面的一种啊。赛麦看着舅舅吃过长面下炕推上自行车走了,赛麦忽然就渴望自己赶快长大。长得跟舅舅一样大。只有跟舅舅一样大的大人才能吃上长面。整碗的油泼辣子长面。而那样的长面看一眼也能把人香死啊。
  赛麦心下有些忐忑,七上八下的。她拿不准,马义成女人今儿会给她捞长面吗?爷爷肯定是有的。爷爷是大人,胡子都有了。她还没长大,她才八岁,离舅舅的身高还差得远呢,她就拿不准人家会给她吃什么面。因为她看到案板上除了两把子切得又细又匀的长面外,还堆着一堆切成碎丁儿的黑面。爷爷在洗脸,把鼻子擤得大声响,赛麦没有洗,只拿手巾把手脸揩了一下,就站在炕沿边的一个角落里。她尽量侧着身子站,不让自己多占一点地方,眼睛悄然活动,注意着马义成女人下面的麻利动作。爷’爷洗过脸就上炕了,马义成在炕上放了个碎红木桌儿,就提上一桶水饮羊去了。赛麦掐着自己的手背,她看见热气当中,女人一筷子捞起一把长面来。光溜溜白得耀眼的长面卧进放好浆水酸汤的碗里,一勺油炒葱花和着辣子浇在了最上面。赛麦又咽了一下口水。这女人的长面显然比母亲做的香,人一看见都急了,吃到口里的滋味就可以料想了。马义成女人一双碎手很巧地端起了碗,轻盈盈走到炕边来了。赛麦忙低下头,她不敢看女人手里的碗,那是端给爷爷的。果然,女人开口说话了,她说,巴巴吃吧,随便做的浆水饭,有盐没味的,巴巴就不要嫌弃了。女人说这些话时声音好听极了,似乎脸上显出一脸笑。赛麦没有抬头看,她低头抠着手背上的垢甲。锅里还有一把长面,掌柜女人还没捞。她会捞给谁吃呢?
  油汪汪的浆水长面,吃在口里多香啊,滑溜溜的细面条儿会像鱼儿一样直往嗓子眼里游,能把人香死。
  赛麦抬起了头。她决定观察一下掌柜女人的脸色,她想推测一下看自己今儿有没有吃长面的指望。
  赛麦连忙低下了头,心狂跳不已。她看见,掌柜女人手中的碗还没落到桌面上,而是停留在半空。是爷爷阻止了她。爷爷一双大手正紧紧按在掌柜女人的小手上。爷爷像赛麦按木一样,揣着掌柜女人的手,连手带碗的捏着。爷爷的手又粗又大,一个大拇指上木茬戳的伤还没好,裹着一块黑胶布。捂在大手下女人的小手更显出了它们的小巧。赛麦发现,那手巧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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