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一条哈达的流年

作者:小 泽




  既然爱无处不在,为什么还要在它看上去显然存在的地方寻找它呢?
  李航就是一个踯躅荒漠的寻爱者,一个在远离亲人的地方寻找到爱而且妥善收藏的平凡男人。1979年离家到现在,他在西藏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为了搞好藏区的科技推广,为了帮助当地藏胞脱贫致富,二十多年来,他的青春和智慧,他寂寞中不被消磨的幸福,都在这里埋藏并获得滋养。
  寂寞是感情的培养基,笼中的藏獒将积蓄更烈的野性。五十岁,本是该知天命的年龄,可李航仍是一只靠幻想飞翔的展翅鸟,一个我行我素的神游者。外人看到的温和,恰是他私藏的倔强;外人看到的拘谨,恰是他内燃的热烈。对于爱,他有着本能的悟性,孤旅漫长,他从未减弱与自己生命中两个女人的情感牵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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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李航,是在中国科技会堂光线柔和的咖啡厅里:沙发舒适,地毯松软,厅堂里弥漫着咖啡的苦香。若在街上,李航属于那类容易消失在人群里的人,但是只要与他谈上几句就会感到:这是一个深藏了故事的人。
  作为西藏山南地区乃东县科技局局长、科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李航此次赴京是来参加中国科协的会议。从西藏到北京,山重水复的距离在他身上折射出某种时空的错位:质朴的憨笑带着绅士的谦恭,在流光溢彩的环境里,他的面孔就像一个村在摩登背景上的部落图腾。李航是个敦实健壮的陕西汉子,脸膛黝黑,头发稀疏,额头宽展,目光炯然有神,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尽管他的头发梳理得齐整,西服熨帖,谈吐温文尔雅,仍掩饰不住那从肌骨里散发出的甚至带点土气的高原淳朴。
  李航一再谦逊地强调:“在学问上我一无所成,实在没什么可以炫耀。我算不上科学家,只是一名普通的科技工作者,我们在藏区推广的技术,没有一样称得上‘高科技’,甚至连城市意义的‘科普’都算不上……”但正是这位自称“无所作为”的人,为世界屋脊传去了科技的连绵福音。
  也许在李航的故事里,最令人感动的不仅是援藏业绩,更是一个凡夫俗子身世的坎坷和呈现在一位普通科技人员身上的执著精神和丰富情感。
  1956年冬,李航出生在陕西白水县大杨乡的一个贫寒人家。李航四岁被人领养,不仅至今不知亲生父母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现在李航在履历表上填写的生日——12月19日,实际是他被父母送人的日子。
  李航的生父是个白皙清瘦的江浙书生,年轻时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结果做了陕西人“倒插门女婿”。他默默教了一辈子书,性情敦厚,为人拘谨,家里家外全靠妻子支撑。
  李航的生母是陕西人,由于家境贫苦,很早投身革命,是1948年入党的农会干部。女人有着刚硬的西北人秉性,做事风风火火,信仰虔诚执著,解放后先是担任公社领导,后来被调到西安市政协,工作勤勉,极少顾家。她总共怀过十胎,活下来的只有六个。
  1960年中国正困于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就在这年,李航的父母又生下了一子,本来就很拮据的日子变得雪上加霜,两口子要靠每月六十元的收入养活八口之家。为给孩子求一个活路,生母忍痛将排行老八的李航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分别送到别人家抚养,并且承诺人家“永不领回”。被父母遗弃的李航,注定要比同龄人经历更多的坎坷,并且养成了既倔强又脆弱、既自尊又自怜的复杂性格。
  领养李航的是家住白水县城关镇的一个中年寡妇,名叫杨紫贤。妇人已经五十岁,说是孩子的“远房姑妈”,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后来,就是这位并无血缘的陌生寡妇,不仅将李航拉扯成人,而且给了他世上最博大的母爱。
  回想起当年被抱走的场景,年近花甲的男人沉吟了片刻,然后只说了三个字:“一片白。”被领走那天是腊月初八,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房上地上墙上树上,到处是冰是雪是雾是霜……一片白!这就是李航四岁时仅存的孩提记亿,一种凄冷刺骨的悲凉记忆,凝固成苍白永恒的痛苦记忆。或许为了回避痛苦,李航被养母领走时,他的父母都没在家,而是委托一位表亲代为“交接”。父母虽穷,但还是给即将离别的儿子穿了身新衣。
  那天,杨紫贤先借了辆“解放牌”大卡车将孩子拉到了白水县城,然后又雇了一架马车,将他驮回了城关镇,驮进一个冰封雪覆、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
  杨紫贤生于1911年,是浙江富户的大家闺秀。在兵荒马乱的战乱岁月,她爱上一位风流倜傥的国民党军官,并跟着他搬到了西安。夫妻俩过了十年的恩爱日子,并且生有一双儿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任国民党正规军营长的男人别妻离子,浴血救国,在著名的“中条山战役”中不幸阵亡。
  飞雪埋尸,寒风报丧,杨紫贤哭得昏天黑地,也唤不回爱人的一块尸骨。她悲痛欲绝,神志错乱,带着一双幼小的儿女出了古城……结果,状态恍惚中的杨紫贤在途中弄丢了孩子。雪上加霜的打击让杨紫贤一蹶不振,她难以抵抗内心的悲痛,染上了大烟瘾消愁度日,把所有家当都换成了烟土。
  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第二个男人。说是“遇到”,实际是“骗婚”:白水县有个有钱有势的保安团团长,看上了这个西安城有名的漂亮寡妇,于是乘人之危,在她生活窘困的关口派了个替身代自己相亲,并且送去彩礼。见过前来相亲的英俊后生,杨紫贤答应了。可等上了花轿、拜了天地、揭开盖头之后,她才发现新郎使了调包计,真正娶她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粗野专横的老男人。但是,新娘怎么哭闹都已经晚了,硬被家丁架入了洞房。
  杨紫贤是个烈性女人,不愿接受这桩伎俩下的婚姻。于是,她伺机偷了一套保安团兵服,将一双小脚藏进马靴,女扮男装地星夜出逃。杨紫贤在南方流浪了几个月,最后在上海被丈夫抓回。不幸中的万幸,比她大十五岁的丈夫确实喜欢她,为了表明诚意,他将包括兄弟在内的家族财产,全部交给了女人掌管。男人是县里有名的豪绅大户,不仅有一套气派的私宅和五百亩土地,还开了几家大染坊,雇佣的长工就有二十个。尽管杨紫贤并不爱丈夫,但她最终认命了:逃出那么远都能被他找回来,看来这次婚姻也是命中注定。她心灰意冷地留了下来,当上了家族的“大掌柜”。然而女人命苦,十九年过去后,第二个丈夫在1950年“镇反”中被拉出去枪毙,只给她留下一个闹鬼的宅院和孤寡的日子。
  根据李航描述,杨紫贤是位既有容貌、又有韵味的南方妇人: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从来不过百斤,是位高额头高颧骨、嘴大耳大眼睛大的美人。她皮肤细润,头发总是梳得油光水亮,盘在脑后,习惯穿青色或浅灰的绸缎上衣,黑色的裤脚利索地绑紧,棉袜总是干净雪白,蓝面的缎子鞋上绣着艳丽的海棠花。冬天,杨紫贤喜欢穿平绒夹袄,即使穿棉鞋,里面也穿着绣花鞋。妇人一生都大方得体,傲慢自信,就是活到九十岁,都腰直背挺,思维敏捷。
  “养母的手很巧,我们娘儿俩的衣服几乎都是她亲手缝制。小时候,养母疼我疼得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好,恨不得把箱子里所有的漂亮布片都裹在我身上。”李航动情地回忆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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