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秋风秋水

作者:刘庆邦




  李开梅的男人喝饱了酒,出去后再没回来。男人摸着小肚子刚出去时,她以为男人撒尿去了。从大口子把酒灌下去,这么快就从小管子里排出来,这就是他的男人,肚子里一点福水儿都存不住。停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屋,她嫌男人的这泡尿还怪长呢,难道不光把酒撒出来,还要把吃下去的鸡心猪肺也撒出来吗?!往门外倒刷锅水时,李开梅顺便往门口和屋角屋后看了看,没有看见自家男人。看来男人是到河边的厕所撒尿去了。时间已是半夜,外面还飘着雨丝子,天黑得比锅底还黑,站在门口就可以尿,还去厕所干什么,真是多此一道。人把酒喝多了就是这样,比如没喝酒之前有三根筋、五根筋,喝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一根筋,还是一根粗筋、硬筋,他抓着这根筋一条道走到黑,谁都拿他没办法。李开梅把盘盘盏盏收拾好了,板板凳凳放回原来的地方,一地的烟屁股、鸡骨头也被她扫到了门外,还是不见男人回来。这时她仍没有把男人迟归的事放在意儿上,更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男人去解小手,同时也可能会解大手,凡事一沾“大”字,就难免费事些,不是一会儿半会儿所能解决。还有,顺河而来的凉风把男人一吹,男人也许会吐,那样的话,前门后门一齐冒,麻烦肯定不会小。这样想着,她仿佛把男人的臭样子看到了,男人顾下顾不了上,顾上又顾不了下,简直有些可笑。男人这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她才不管他呢!她来到床边,把窝在床上的被子拉展,准备自己先睡。她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她瞥见屋门还没关。开着门睡觉可不行,她要是睡着了,坏人溜进来可不得了。要是把门插上再睡呢,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她还得起身给男人开门。她说了一句真烦人,从枕边拿起手电筒,要去照照男人,看看男人为何老呆在厕所不出来,是屙金呢,还是尿银?
  厕所离她家的小屋后墙不远,通向厕所的是菜园边的一条小路。细雨把小路淋湿了,小路变黑,变软,脚一踩,黑泥皮就翻卷起来,粘在人们鞋上。菜园里种的有白菜、萝卜,还有蒜苗、菠菜,菜叶上挂了水珠,愈发显得水水灵,碧鲜。李开梅踏着泥巴来到厕所外面,用手电筒的光棒在厕所墙上敲打着,叫着男人涂海清的名字,问男人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掉进茅坑出不来了?无人应声。怪事,难道男人不在厕所里?她放大声音再喊,再喊,厕所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大着胆子走进厕所里一照,里面空空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她犹不甘心,把厕所的角角落落都照遍,还把茅池照了底儿翻,不但没照到男人的蛛丝马迹,连一泡新鲜的粪便都没发现。这时她心里打了沉,才不得不把男人的事放在意儿上。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会到哪里去呢?该不会失脚滑进河里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几乎把这个沉重的念头固定下来。那么她就赶紧从厕所里转出来,拿着电筒往河里照。今年这地方雨水比较多,从夏到秋,有四十多天没怎么见过晴天。沟满了,河平了,连红砖头上似乎都能掐出水儿来。眼前的这条河,河水大得溜边溜沿,好像风一吹就会漫溢出来。河里的水一大,河面就显得宽,李开梅手中电筒的光柱探到对岸时,光影显得不够集中,有些模糊。她把灯光收回来,往水面上照。在灯光下面,河水是黑的。微风吹起的皱褶处,才粼粼地泛一点紫光。若白天看,这条河的河水是深蓝的,到了夜间,河水就黑了脸,有了鬼气。李开梅知道,这条河相当深,最深的地方,两个成年男人接起来都踩不到底。不会浮水的男人要是真的掉进河里,恐怕早就没救了。然而河水平静得很,装得像无事人一样,把什么事情都瞒得结结实实,她照不出什么结果。一片杨树叶落在水面上,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巴掌大的杨树叶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慢慢地向下游漂去。这表明河水的平静是一种假象,其实河水是流动的。她觉得头有些晕眩,像是河水突然有了吸力,要把她吸进河里。又像是先走一步的男人向她发出邀请,邀她跟男人一块儿远走,而那片树叶恰似男人伸出水面的手。她不想跟男人走,拒绝似的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她又把电光往岸边照,找找有没有男人落水时的滑痕。岸边胡乱扔着一些红的绿的尼龙布的旧衣服,还有一只被雨水泡得烂糟糟的死狗,她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滑痕。
  自家的男人,不管他多没本事,多没出息,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了。李开梅锁了小屋的门,马上回村去告诉三叔。和男人一块儿喝酒的是别的村的两个年轻人,加上丈夫在内,三个人就干了三瓶白酒。那两个年轻人喝足了酒,骑上摩托,喧哗一阵就扬长而去。按说男人酒后失踪,那两个年轻人有脱不掉的干系。但李开梅不敢去找他们,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都是强人。他们捏着男人的头皮,逼着男人请酒,明摆着是欺负男人。若找他们去要男人,说不定他们会自我推荐,干出更吓人的事来。她只能去找三叔。她公爹弟兄三个,公爹死了,二叔死了,现在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们门儿里管事的人,不管门儿里有红事,还是白事,都由三叔出面操持。三叔家有一张扒网子,秋后或冬天,三叔会到河边扒一些碎鱼细虾,改善生活。李开梅找三叔有两个用意:一是让三叔知道,他的侄子可能掉进河里去了;二是让三叔带上他的扒网子,到河里扒一扒,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出来。
  三叔睡觉大概比较警惕,李开梅把院门拍了好几下,三叔才问是谁。李开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三叔有些不耐烦,说有啥事明天早上说不行吗?!李开梅说,海清掉到河里去了,三叔去救救他吧!她的委屈涌上来,说话带了哭腔。三叔仍没有起床开门,还是隔着堂屋门和院门跟李开梅说话,问海清掉到河里多长时间了。李开梅说恐怕有一顿饭时了。三叔问,你亲眼看到海清掉到河里去了?李开梅说,他喝了酒出去解个手,人就不见了,我想着是掉到河里去了。三叔说,你不能说你想着,想着为虚,眼见为实,不是亲眼看见的事就不能瞎说。你咋没想着海清到美发屋里烫花儿去了呢!好了,回去吧。说不定你还没到家,海清已经到家了。
  三叔一句话提醒了李开梅,她怎么就没想到男人被酒劲儿催着,有可能会钻进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呢。如果说红头发身上也有一条河的话,说不定男人正在那条河里扑腾呢!红头发原来在城里的发廊打工,不知为什么,她打了两年不打了,回来自己开了一个美发屋。她自己先染了一头红头发,向人们展示她的手艺和时髦,也是招徕顾客的意思。有女的去美发,她就不说了,该给人家怎么美就怎么美。若有男的去理发,屋里又没有别人排队,她就建议男的烫个花儿吧。一个男人家,烫什么花儿呢!她说男人才烫花儿呢,保证烫得舒服,比猫娃儿舔得还舒服,一会儿就烫出一片花儿来,没有一根不打弯儿的。她怕男的不明白,把正给男的梳头发的梳子拿下来,往男的裤裆里指了指。男的问在哪儿烫。她说后面另有地方。男的问烫一次花儿多少钱。她说便宜,三十块。这个地方理—个发才三块钱,烫一次花儿却要三十块,太贵了。红头发说,我的哥哥呀,烫一次花儿容易吗,又要费电,又要费油,又要费劲,投入的成本高着呢。不瞒你说,我在城里给那帮孙子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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