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狼  坝

作者:阿云嘎




  日落时分,他终于走上了狼坝,身后牵着马。坝上已经很暗,无边的荒草在野风中缓慢地起伏着。他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家变得遥远而渺小:房子像火柴盒,羊群像小米粒,房子跟前有一个小黑点,那大概是生意人丹巴那个畜生的摩托车。他家西边是一道梁,日头刚才就是在那里落下去的,现在那里有点发红,好像有一堆火正在渐渐熄灭。他感到那里的一切都跟这里没有干系了。他这样想着,看了看,又向前走去。
  他浑身被汗湿透,而且气喘吁吁。身后牵着的马拖着蹄子在慢慢地摇晃。他这匹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糟糕的牲口,懒得要命,别说用鞭子抽,就是用锥子宁嘟不会有反应。下午那个情景现在仍然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外面传来生意人丹巴的摩托车声,他老婆一听到摩托车响就跑出去迎接,接着他就听见他们在笑,在叫。“没良心的,怎么好多天不见人影了?我以为你死了呢。”“我做梦都想见你,但忙啊。”“就忙着去追你那些小情人吧!”“十来天没见面,你好像更漂亮了。看你那个小屁股,滚圆滚圆的。”“小点声,他在家……”接着两个人又笑。当时他怒火中烧,甚至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但实际上他连说—句硬话的勇气都没有。老婆做姑娘的时候就跟生意人丹巴有一腿,是生意人丹巴说合着让他这个穷小子娶了现在这个老婆的,房子是丹巴帮着盖的,羊群是老婆嫁给他时带来的,他根本就没有硬起来的资本。因此,当生意人丹巴进来的时候他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强挤出了笑容,但心里却骂自己不是人。丹巴来他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大摇大摆地迈上炕,还说“这房子应该翻修了”。他老婆早已咋呼开了,“快去做饭。听见没有,你,快去呀。”
  他现在望着自己的家,回想着这些事,而且猜想着自己那座土房子里现在大概在发生着的事情。你们折腾去吧,你们知道吗?爷爷已经上了狼坝了,哼!……
  是的,他终于爬上了狼坝,心里已经好受了许多。狼坝是这一带有名的高寒草原,而且没有人烟。他家离这里只有十来华里,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是因为它地势太高?或者是因为荒无人烟?他感觉出这里确实与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静极了,荒草连天,野性十足的凉风在不慌不忙地吹荡着,铁青色的雾开始蔓延。要是在其他地方,落日将余热反射到草滩上,草滩会被一种淡淡的红色所笼罩,同时也会变得闷热。但这里没有,落日呀、晚霞呀跟这里毫不相干,也根本到不了这里。什么生意人丹巴,什么老婆的卖弄风骚,什么别人的嘲讽和讥笑,还有自己的憋闷和失望,现在突然变得不在话下了似的。凉风一吹,他还打了个寒噤,也许这里的气温要比其他地方低。
  嗬,这就是狼坝!他的心开始欢快地跳动,他的马也开始剪动着耳朵,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这样走着,他想起了爷爷。, 爷爷年轻时好像常上这个狼坝。但上这里究竟干什么?他却没有弄明白。爷爷的年轻时代似乎跟眼前的狼坝一样神秘。他听到家乡人们的一些只言片语,好像爷爷上狼坝是为了“赶马”,所谓的“赶马”其实就是盗马。据说在过去的草原有那么一伙人,他们身无分文而又花钱如流水,他们无家可归却处处是家,被称作“高原好汉”,因为他们一旦得手就立刻遁人人烟罕至的高寒草原;其实按现在的说法他们类似盗马贼。王爷和富人的马群是他们的目标。月黑风高时他们向马群发起突然袭击。他们个个骑术高超,胆大包天,当守护马群的牧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早已赶着马群中最为出色的一些马匹——少则三五十匹,多则百十来匹——消失得无影无踪。得手以后他们便日夜不离马背,吃喝都在奔跑的马背上,甚至换乘坐骑都在快速奔跑中完成,用很短的时间跨过几个旗甚至几个盟,把马群赶到很远的地方卖掉。再回来时他们的褡裢里塞满了银元和钞票。他们毫不心疼那些钱,见了敖包就祭,见了穷人就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起虽说短暂但却是神仙都没法比的日子。他们盗赶马群的目的并不在于换钱自己花,因为他们卖马的钱很快就被散尽,他们仍然身无分文。他们似乎更注重于一种精神的体验。他们将盗赶马群当作表现自己胆量、智慧以及骑术的过程,从中获得别人无法体验的欢乐与满足。正因为如此,草原上的蒙古人不会蔑视和仇恨他们,官府也不会费事去追捕他们,只是提醒夜晚守护马群的牧人们加强提防这些“高原好汉”。其实他们不乏崇拜和爱慕。草原上那些半大小子总是梦想着跟他们去干那个勾当,而年轻的姑娘媳妇中就有不少是他们的情人。据说爷爷曾是那些“高原好汉”里边很出色的一个。
  还有人说,爷爷上狼坝是为了跟一个女人相会。据说那个女人比爷爷小二十多岁,有一次爷爷去“赶马”上了狼坝,夜里睡在一顶小小的三角帐篷里,打鼾声传到几里以外。一个年轻女人就是顺着鼾声找到他的。她骑马从好几十里以外来找爷爷。女人在帐篷外边下了马,脱光了衣服,就那么一丝不挂地钻进了帐篷,钻进了爷爷的怀里。本来爷爷有若干个情人,但从那以后爷爷就再也不找别的女人,而是常常上狼坝与这个女人相会。
  这些说法简直像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但他猜想是真的。因为在他印象里爷爷绝不是一般的人。爷爷的身材出奇得高大,都八十岁了一顿仍然能喝掉三瓶烈性白酒。喝了酒就给他没完没了地讲狼坝。
  爷爷讲狼坝一般在晚上,而且在喝掉第二瓶酒开始。
  “……”天狗坝上的天狗那才叫多呢,那才叫凶呢。那些天狗成群结队地出没,脖颈上长着马一样的鬃毛,个头跟三岁马差不多。那年我夜闯天狗坝……”爷爷说的“天狗”就是狼,蒙古人管狼叫天狗。他说的“那年”,大概是指“赶马”时候的事。
  “……一些天狗就跟上了我。说来也奇怪,天虽然黑了,但我却能够看到天狗的眼睛。小子,你知道天狗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吗?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你到现在连天狗都没有见过,怎么能知道呢?……天狗的眼睛跟老鹰的眼睛是不—样的。老鹰的眼睛是凶,而天狗的眼睛却是冷。就那么冷冷地盯着你,还有点懒洋洋的样子。但你会感到这种眼光比老鹰的更可怕,因为在这种眼光后面是钢铁般的意志,无可比拟的信心、决心和对—切的蔑视。”
  “你看看现在的人,现在的牲畜。”爷爷边说边开始寻找第三瓶酒,而且很容易就找到了,因为爷爷睡觉的地方总是放着一些酒。爷爷大大地灌了一口酒又说,“那些天狗在的时候,情况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连牲畜都很有灵性,不像现在这些牛马羊,吃饱了打瞌睡,饿着照样打瞌睡。那时候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男人们一个个都是男人,女人们一个个美丽又多情……”
  他就那么着听下去,看着爷爷的脸。爷爷的脸是一张古铜色的粗糙的脸,一看到这张脸,谁都会想起远久年代的风雪严寒。再往后,爷爷就会睡去,鼾声像打雷一样,三个空酒瓶子在他身旁东倒西歪。他却睡不着,心里久久地想着天狗坝,就想去那里看看。
  爷爷在睡梦中开始唱,断断续续。
  “苍天上下来呀……三十三只天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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