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辨名物

作者:季红真




  
  一
  
  名实之辨,是人类思维最为古老常新的课题。在中国可以追溯到先秦,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命题,是对概念系统所指称对象的逻辑分类。亚里士多德开创的西方逻辑学,也要讨论相似的命题。一直到现代语言学的开山鼻祖索绪尔,关于语言作为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分解,也贯穿着名与实的思辨。给事物命名,大约是语言最初的起源,也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主要标志。在任何一个时代,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大到一个国家,小到普通百姓,都离不开对于名与实的分辨。从意识形态的宣传到社会的实际状况,从思想的自我确立到生存的真实处境,都会有名与实的矛盾,遂成为一个永久性的哲学问题。究其本源则是语言最初的命名活动,说白了也就是名与物的基本关系。这就难怪,从结构到解构的法国当代哲学家福科,有一本重要的著作被翻译成《词与物》。词与物的关系,实在是人和世界最基本的关系。
  名与物的关系也是知识的谱系。人对于世界的好奇,首先体现在对于各种知识的渴求,分辨名物是最原始的方法,《看图识字》是最简单也是最经典的方式。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所有语言教学的开端,单词量往往是衡量一个人外语水平的硬件。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大小,几乎就取决于他或她知识的多少,也几乎就是指能够分辨的名物有多少。认字是人的一生中难以穷尽的工作,命名也是一个民族文化永恒的任务。一位清代的学者认为,汉语文字发展的一般规律是通假,也就是以此指代彼指,同一个能指可以根据语义的联想容纳其他的事物。这是有见地的说法,一直到现代都是如此。比如对于化学元素的翻译,就是以形声的基本原则,给以最准确的命名。所有的名词都是单音节,文字则都是以金为偏旁标注出物理属性,拼上最简单的汉字以注声。这就使各行业的人士,在接受知识的同时,也掌握了一整套相应的语言概念体系。
  以语言文学为职业的人,在词的汪洋大海中,去分辨各种相应的物,其工作犹如大海捞针。鲁迅当年翻译《死魂灵》时,对萧军发牢骚,大意是说现在不是在做人而是做机器,大量关于俄罗斯器物的词都要一个一个地查,苦不堪言。他是由日文转译,同时还要参考德语辞典。这样一位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年过五十之后,还要辨别名物,可见这项工作须臾不可回避。张爱玲说,中国是一个文字国,皇帝遇见不顺心的事就要改年号。这就使中国人辨名物的工作特别繁重,别的不说,只以对于人的命名就无穷繁琐,学前有乳名,长大有学名或大号,读书人还要有宇,有斋号,笔名可以随意起。关于名字的讲究也格外多,要避长者讳,避尊者讳,还要避皇上的名讳。当权者的喜好,也会引起名物关系的变化,更不要说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李贺因为要避父讳,而不能参加进士考试,武则天干脆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宇。古书上的文字因此而语义混乱,小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大到一个地方,名字都会不停地改换。黄瓜因为是从域外引进的,故原名叫胡瓜,只因为隋炀帝特别痛恨胡文化,排斥所有带胡的字样,遂改名为黄瓜。估计他很喜欢吃这种蔬菜,经常看见,故强行改名。当时有胡宇的物件是很多的,如果一件一件地改起来,怕也是改不过来。野鸡原名雉,因为要避吕后的名讳而改。而普通的老百姓则通常没有正式的名字,在姓氏的后面加上排行顺序了事,张三、李四和王五,是对普通人的泛指。上海作家陈村著名的小说《一天》,主人公就叫做张三。已故作家王小波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则叫王五。女人出嫁之后,在娘家的小名便被废除,在夫家和娘家的姓氏后面加一个氏字了之。而对于最底层的人来说则连姓氏也没有,于是便有了鲁迅笔下的赵老太爷,对于阿Q的愤怒责问,你也配姓赵?!
  
  二
  
  一生经历的尴尬中,有一多半来自名与物的分离。
  少小的时代,许多的话都是听不懂的。首先是政治的话语听不懂,阶级与贫富的观念至今很模糊。小学过队日的时候,听刘文学的故事不知所云。雷锋的故事只理解了做好事,其他的女同学听得痛哭失声,我也不明就里。其次是性的话语听不懂,不要说各种隐语,就是专有的名词也不知道,因为没有生物课。艺术的话语就更不明白,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西方现代派的美术,是西方资产阶级没落思想的表现,让一头牛的尾巴蘸上色彩在纸上来回地甩,就称为一种美术流派。听得我如入五里雾中,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西方现代美术的作品。各个社会阶层的价值观念影响下的人情世故,更是迷津一样找不到门径。由此形成的道德话语,也是常使我困惑的内容。只有老老实实地当听众,一开口即是祸,至今如此。当成年后看到卡夫卡的小说《城堡》,感觉上的共鸣格外强烈。米兰·昆德拉对它的阐释,更是说出了我无法表达的体验,这个世界本身就像迷宫一样。我们置身于各种意义的空间被塑造,当时空发生变动的时候,就尤其无所适从。
  这多少有些不可知论的色彩,但是人的认知冲动对于世界的好奇,又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对于名与物的关系,是每个人自小的知识趣味。幼时生活在乡间,对于世界最早的兴趣是周围的动植物。从生活到游戏,大自然都直接融入我们的生命。昆虫草木,都是我们性之所至的对象。加上父母工作的学校是林业专业,大人们的闲谈中充满了动植物的知识,这使我从小就对自然界的名物发生兴趣。母亲学校里的动植物实验室和花房,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从小到大逛公园的时候,看各种标签是下意识的习惯。看见一种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与昆虫,就要设法问清楚。专业人士通常告诉我的是学名,譬如各种树木的名称,各种水果的分类。而普通人告诉我的则是俗名。比如蝉,俗名常常写作“知了”,实际的发音是“鸡了儿”,“了儿”发去声。蝗虫就是蚂蚱,蚂蟥叫蚂鳖,蜻蜓叫蚂螂。俗名通常都非常形象,脆柳是因为木质非常脆,树枝一劈就断。死不了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草花,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俗名也包含着丰富的民间文化信息,龙须柳因树枝弯曲着伸向天空而得名。死人花是一种白色碎花的野草,坟地周围大片生长。有一种黄色花蕊的绿色小花,叫做打盆打碗哐,传说碰了它就会打碎盆碗。
  除此之外,还有以儿童特殊的想象力对于事物的命名。螳螂叫刀螂,因为它的两只前脚形状像刀,动作也像人举手挥刀。地雷花是因为种子像一个小地雷的形状,俗称是野茉莉。汪曾祺有一篇小说题名《晚饭花》,就是来自他的故乡对这种花的称谓,因为它总是在傍晚的时分开,在北方则是早晨也开花,学名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还有一种指甲花,因为花朵可以用来染指甲而得名。“酸不溜”是一种有黑斑细毛的深绿色野菜,吃在嘴里有酸味儿。地梨是一种野草,有指甲大小的块茎像木梨且能吃而得名。大丽菊又叫西番莲,大约是从西域引进的,而孩子们叫它白薯花,原因是它的块茎像白薯。“屎壳郎”是一种大甲虫,因为经常滚粪球而得名。“花大姐”是七星瓢虫,因为甲壳上的色彩鲜艳得名。“臭大姐”是一种扁平的飞虫,灰褐色,落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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