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毛头与瓶

作者:张 翎




  虹牵着毛头过马路。
  刚刚入秋,午后三四点钟的太阳照在身上依旧微微的有些热。沥青路面上氤氲地冒着蒸汽。往来的汽车很多也很快,喇叭声声催得人心烦。毛头像一只晒蔫了的青瓜,从头顶到脚心都是软塌塌的,只剩了一根小拇指仿佛还有一丝力气,翘翘地钩住了虹的一根手指。
  “阿姨,我妈开会要开到什么时候呢?”毛头问。
  毛头的母亲景芫在离毛头学校很近的一家公司上班,上班早,下班也早,平常都是景芫来接毛头放学的。今天却是虹。
  虹和毛头住在同一条巷里,一家在巷头,一家在巷尾。巷子微微地拐了个弯,虽然从巷头到巷尾只是几步路,头尾却是互不相见的。毛头的父亲志文是区医院的医生,虹的父亲常年生病,免不了要跟志文讨教些药方,两家就渐渐走熟了。
  虹没有回毛头的话,却紧了紧手指,毛头的步子就快了起来。
  ’
  过了马路,就到了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上午来练气功的人早巳散了,夜饭后乘凉的人又还没到,正在不尴不尬的时节上,公园里便很是冷清。虹找了个背人的角落坐下,毛头一眼看见了树荫底下有一匹木马,就来了精神,将书包“咚”地扔了,三步两步骑了上去。两腿紧夹马身,右手高扬着一根食指,嘴里发出咻咻的声响。骑了一刽L,脚步才迟迟疑疑地慢了下来;“阿姨,放学不回家,我爸要骂的。”
  虹微微一笑,说:“不怕,有我呢。”
  毛头才放下心来,继续快马加鞭。
  毛头骑了一头一脸的汗,便跳下马来,问虹讨水喝。虹打开身上那只仿鳄鱼皮的提包,取出一瓶水来。瓶不大,细颈圆肚,有点儿像足月临盆的孕妇。瓶盖很紧,虹颤颤的半天也打不开。
  毛头指了指虹的提包,说这是我爸买的。虹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毛头说端午节的时候我妈让我爸去买点心带给外婆——我们全家都去外婆家吃晚饭。我爸带着我去了商场,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包,我爸来回看了三遍才买下来。我问爸是给谁买的?爸说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
  虹自然是记得那天的情形的。晚饭后她父亲突然发起了高烧,四十度。她慌慌地打志文的手机,他半刊、时以后就赶到了。他从医院带了退烧针给父亲注射过了,又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父亲的手,等到父亲渐渐安静下来,才走。
  她说毛头他外婆该埋怨你了吧?大过节的,饭也没吃好。他笑笑,却没说话。
  她送他出来,过道的路灯坏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呼吸高一声低一声热风似的拂过她的耳畔。她才说了半句“我爸的病……”就忍不住塞寒牢牢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劝她,却慢慢地转身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子在他的臂弯里渐渐地软了起来,软得犹如一条剔去了骨头的鱼。他们相拥着在过道里站了很久,竟有了一点儿地老天荒的相依感。
  后来他从他的大公文包里抖抖索索地取出一样东西来,又抖抖索索地塞到她手里:“我买了一个手袋,不敢给你——是水货,却是我真心喜欢的款式。”
  毛头吵着要拿虹的水瓶喝水,虹说水太热不解渴,就把瓶子放回到包里,却找出一张零票来,让毛头去买冰棍吃。毛头果真就去公园的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回来,一根是红豆的,一根是绿豆的。红豆的递给虹,绿豆的留给自己,“阿姨你穿红衣服,吃红的;我穿绿衣服,吃绿的。”虹忍不住被毛头逗笑了。
  毛头是个虎头虎脑的八岁男孩,宽额角,扁脑勺,浓眉阔嘴。眼睛虽小,却有光,宛如暗夜里的两盏小灯笼。咧嘴一笑,那光仿佛被风吹动,四下闪烁流溢开来。不笑时,那光便凝成了中规中矩的一坨。毛头是志文的翻版。两人的相似,不在眉眼,不在脸型,却在神态上。志文打动她的,就是这样的一份凝重。
  最初志文来给她父亲看病,仅仅是出于街坊的情义。他大大方方地体恤着她的孤单无援,她也大大方方地领受着他的体恤。后来她才渐渐意识到,领受的本身其实也是一种体恤。有一天,他给她父亲看完病,天就晚了。她留他吃饭,他竟没有推辞。她下厨房,做了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他吃得津津有味,最后撕了一块馒头,将盘底蘸得干干净净。他喝着她端上来的高山毛尖茶,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说:“下班能吃到这样一顿饭,也是福气。”她说:“这算什么,人家景芫才叫手艺呢。”他叹了一口气,眼里的光亮便渐渐暗淡下来,结成了两潭沉不见底的水。
  她是从这样的眼神里猜出了这个男人生命中曲曲折折的故事的。她想这么沉重的目光,得用什么东西才能托得住呢?光嘴不行。光手不行。光身子也不行。得用心——全部的心。
  就是那天晚上,在送他的路上,她说她要用她的心来托住他。不是托一阵子,是托一辈子。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她也不想知道。和志文在一起,哪怕是走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夜路,大约也是好的。
  他久久地望着她,眼里的水面上渐渐有光亮溢流开来。“虹,”他叫她的时候嗓子有些喑哑,“我这—辈子,错过了太多。我不能再错过你。”
  她猜想这大概就是他的承诺了——像志文这样的男人,是多一句话都不肯给的。
  当时她完全没有想到,她和志文的一辈子,竟然短得只有一季。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好像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父亲的丧事,是志文帮她一手操办的。父亲走了,偌大的一个屋子,突然就剩了她一个人。白天上班还好,夜里她睡不着,听着轻风捎带着街尘窸卒地拍打着窗户,看着百叶窗帘从浅灰变成深黑,再从深黑变回浅灰,心里空得没了底。
  起初志文还时时过来陪她吃饭。志文来的晚上,她早早就请假下班,精心地设计每一道菜。等到饭菜上桌的时候,志文也就进门了。志文刚坐稳,她就已经在惧怕着他要离开。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留下来过夜,他从来不说他不能,他只是默默地提起他的公文包,默默地开门走下楼梯。有一晚,当他起身提起他的公文包时,她突然打开了窗户。刹那间喧闹的市声如潮水般涌进了屋里,将她堆砌了一辈子的自尊瞬间冲垮。
  “你今晚要走,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她指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他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她,嘴唇抖抖的,却没有抖出一句话来。半晌他才转过身去,缓慢地走下了楼梯。她从窗口探出身来看他,只见路灯把他的背影扯得极瘦极倦,可是他却没有回头,任凭她的目光在他的背上戳出无数个洞眼。
  第二天她给他医院打电话,他同事说他出门去了。她打他的手机,手机也关了。无奈,她只好给他家里打。接电话的是景芫。
  她慌慌的想摔了话筒,景芫却轻轻一笑,“虹,我知道是你。”片刻的停顿之后,景芫说,“虹,你是知道我们家毛头的。毛头贪玩,我要不去接他放学,他就要在外边瞎逛。有时候在近处逛,有时候逛得很远。可是逛得再远,逛累了他就会回家。志文也是这样。男人都是这样的。” 虹想说:“志文不是这样的。”可是这句话在她的胸腑和喉咙之间滚了好几个来回,越滚越弱,最后滚出来的只是一声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叹息。
  后来志文就再也不肯接她的电话了。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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